「累世累劫,眾生所造之諸般惡業高過須彌山,佛祖之救護,只在細微之中。」
對著宋繪月和銀霄兩人,大師沒有長篇累牘,只是隨口一說,信或是不信,也都在宋繪月自己。
他看宋繪月便知她不是居心叵測之輩,只是人生漫長,苦楚良多,還需她自己去悟。
銀霄見大師沒有危險,便走到門前,繼續聆听外面的動靜。
宋繪月見大師一直看著自己,便問道︰「大師,您可是會相面?」
大師點頭,對宋繪月道︰「釋崇岳有一佛偈,小娘子可去參悟,‘人間鑠石流金,世外風高月冷。要知二無兩般,須是一回自肯。鑊湯爐炭橫身入,劍樹刀山信腳行’。」
宋繪月听著,心中便沉甸甸的有痛感。
鑊湯爐炭,劍樹刀山,都是地獄之苦,縱然她能橫身入,信腳行,也要承受諸多苦楚,方得自在。
她從幼年起,就一直想做個小富即安的小娘子,然而到了現在,她回想起過去,她為了這一個小小目標所做的努力,都沒有意義,都是徒勞無功,甚至顯得荒誕可笑。
尤其是在遭遇張旭樘之後,她的所有報復都像是鬧劇,既不能致張旭樘于死地,也將自己推的越來越遠。
父親說權勢富貴是一塊腐肉,她最終還是依附了上去。
也許人生苦楚,當真是天注定,並不許人有別的選擇,每一步都像是命運在推著她往前走。
她抬了頭,擰著兩條濃眉,對大師道︰「大師,請您再看看他。」
「銀霄。」她叫銀霄回頭。
大師看向守門的銀霄,此時銀霄雖然沒有拿著長槍,但是自己就站成了一桿槍,神情凌厲,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兩只鳳眼瞪的黑白分明,是個要看清楚黑暗中一切魑魅魍魎的姿態。
听到宋繪月的聲音,他立刻回頭,轉身走了過來,每一步都帶著風聲,走也走的鏗鏘有力。
大師對銀霄的鋒銳視而不見,對著銀霄仔細打量。
片刻之後,他沉聲道︰「釋崇岳還有一偈,‘大辯若訥,大巧若拙。太清點雲,千江並月’,小施主,也自參悟。」
銀霄對佛偈毫無興趣,單是很喜歡那一句「千江並月」,默默將其記在心里,又守門去了。
此時的大相國寺,已經開始有了嘈雜之聲,在張家殺人砸房子的大膽賊人進了大相國寺,張旭樘二話不說,便將寺中都監、監院全都鬧了起來,甚至驚動了大相國寺首座,要一間一間的搜查。
張旭樘找個人都要找的驚天動地,李長風領著禁軍在暗中細細搜查,對他的大張旗鼓並不反對。
一明一暗,更能將敵人從藏身之處逼出來。
在黑暗中的大相國寺,忽然點起了燈火,一間僧房一間僧房的亮了開來,照亮了屋檐、回廊、草木,唯獨佛殿中還是暗著,好似一只流光溢彩的野獸,憑空的生出了幾只幽深的大黑眼楮。
在這只大野獸里穿梭的眾人,無論是僧人、亡命之徒、禁軍、張家人,都在這幾只黑眼楮的注視之下,無所遁形。
僧人魚貫而出,人來人往,查這個找那個,鬧的沸沸揚揚,唯獨張旭樘站在原地,像是一顆孤星,格格不入地閃爍在這一場忙碌里。
他在仔細回想今夜發生的事。
每一步都沒差錯,可就像之前的無數次一樣,只要和宋繪月沾上邊,結果就不可預料。
不僅結果不好,他還要負傷,脖子上的傷口和胯下的疼痛一起席卷了他,讓他緊繃著自己的身體,一口氣要分成好幾次,徐徐地往外送,才能緩解。
這麼呼吸了好幾次,他低頭去看自己身上的血漬。
血漬觸目驚心,他無心多看,只能晃晃悠悠地去看燈火,同時在心里想︰「雖然和之前的打算有一些差距,但是這樣更好,讓她親眼看看,為了利益,為了那張至高無上的椅子,人是什麼都可以拋棄的。」
想過之後,他心里得了些許慰藉,叫住老衛︰「讓他們在這里找,你背我去後面。」
老衛背著他,從燈火中往後走,一直走過張旭樘曾經住過的退居內房,進了園圃,過了園圃,出木門,就出了大相國寺,一街之隔的地方是張旭樘置辦的半舊宅院。
走到園圃中,張旭樘忽然道︰「等等。」
園圃里搭了個瓜棚,里面兩條長凳架著一塊門板,做了個簡易的床,床上躺著個小和尚,在這里看守瓜棚。
小和尚年紀不大,看著不過十來歲,虎頭虎腦,睡出了一副了無心事的模樣,身上蓋著的舊被子掉在地上,他也渾然不知,兩手舉過頭頂,睡的悍然。
張旭樘的目光從小和尚臉上掃過,一直掃到兩腿之間,隨後他讓老衛帶上這個還未開始成長的小東西。
老衛放下張旭樘,月兌下外衫,將睡的正酣的小和尚扎扎實實捆住手腳,撕下一截袖子塞住他的嘴,然後一手扛著這個沒有分量的小家伙,一手扶著張旭樘,取了園圃鑰匙,開門離去。
一個禁軍正在此處搜查,見老衛帶走了小和尚,眉頭一皺,卻沒有上前。
他的任務是抓闖相府的賊,大相國寺少了一個小沙彌,自會去報知府衙門。
知府衙門也會派人來找,小和尚的下落是知府衙門的事。
于是他繼續去做自己的事,不再去看張旭樘的去向。
小和尚在顛簸中醒了過來,開始掙扎,然而老衛是石頭做的,不能讓他撼動分毫,他眼睜睜看著園圃對面這座鬧鬼的宅子開了門,然後他也讓人帶著進了地獄。
他惶恐地瞪大眼楮,看著門關上,忽然感覺這扇門一關,他就不再是世上的人了,世上的人也不會再看到他。
于是他再次用盡力氣掙扎起來,在老衛肩膀上鯉魚打挺,最後他一個挺身,把自己打到地上去了。
地上鋪著青石板鑽,撞的他骨頭疼,手腳還捆在一起,他兩腿打了樁似的立了起來,一蹦一蹦地往外跑。
剛蹦了兩下,他就挨了一腳,從院子里直接跌進了屋子里。
屋子里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息,像是屋子長久地泡在水里,在潮濕、在腐爛。
一盞燈點了起來,點燈的人就站在他前方,高高大大,然而神情古怪,面皮虛浮,像打過蠟,做不出喜怒,眼神也很空,是徹徹底底的「無」,讓人害怕。
小和尚不敢再看,眼楮掠向他處,這一回,他見到了一排小孩,全都是如出一轍的「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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