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義郡王勤學好問之際,今上眉頭緊皺,退出水榭,信步而行,埋頭苦思。
他想到自己與張貴妃的患難之情,不也是「同病相憐,同憂相救」嗎?
就因為同病同憂,他對張貴妃情誼深厚,多加恩寵,可張家越來越勢大,已經到了讓他忌憚的地步。
裴太後在時,禁軍、文相、武將三方勢均力敵,手中權柄此消彼長,又有台諫在一旁吹毛求疵,嫉惡如仇,反倒是無人欺上。
裴太後病後,張瑞在他的支持下,壓倒岳重泰,又蟻食了三司,越發勢不可擋,到如今,權傾朝野,更是成了張黨。
三司不可靠,再加上告密信上說的張家販賣私鹽一事,今上如今覺得各路交給國庫的稅銀,都不可信。
甚至沒有張家點頭,「黃河清」這樣天大的祥瑞,竟然沒人敢往上報。
張家——便是一個「伯」。
隨後今上想到了蘇停。
蘇停忠心赤膽不假,畢竟是自己一手提拔上來的三衙門總指揮使,可他今天能殺自己兒子的護衛,難保有一天不會殺自己的兒子,最後殺到自己頭上。
蘇停——這也是個「專功而擅殺」的伯。
而今上思及自己,則是個仁善太過的伍子胥。
既然他已經知道有這兩個伯在,就不能再放任自流。
只是禁軍要如何制衡,他一時間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他邊走邊沉思,一路走到翠微殿下。
石頭疊成的小山雖只有盈畝累丈,卻山脈奔騰,遙望與真山無異,流水纏山,自上而下,乃是一條細白匹練。
山上是翠微殿和雲歸亭、層亭。
今上信步上山,坐在雲歸亭內,目光越過山石,看向了延福宮中的草木。
正是五月,草木旺盛的幾乎喧囂,延福宮中的樹木又都參天,哪怕他坐在高處,都覺得這些樹過于巍峨,簡直有了遮天蔽日之感,沉沉往下壓迫著他。
樹冠壓頂,樹枝還要四面八方的伸出來,影子潛行至他腳下,像是裴太後的爪牙,無論他躲到哪里,都能找到他,伸到他的耳朵里、嘴里、肚子里,把他攤開來,曬在日光下,沒有一絲秘密。
樹冠空隙中露出來的那些光亮,全都像是裴太後的眼楮,無處不在。
他親政了,卻還是活在裴太後的陰影下,到處都是裴太後所留下來的陰影——尤其是凶猛的台諫。
隨後他又不由自主想起了裴太後在時的禁軍。
裴太後在時,禁軍也有不少裴家人在,甚至當時戲稱為裴家軍,可真到要出力時,卻是不留余力,拼死一搏。
原因在于裴太後擅制衡。
正、副兩相制衡,樞密使、副樞密使制衡,禁軍之中,除了十分強勢的裴家人,還有京都中許多驍勇善戰之子,都是將門侯府之後,與裴家不相上下。
如今禁軍蘇停一人獨大,各軍指揮使都臣服于蘇停,使得禁軍如臂使指,也使得蘇停「專功而擅殺」。
今上靈光一現,對魏橋道︰「朕記得裴家倒是有幾個孩子槍棒功夫不錯,只是可惜了,裴豫章的兄弟宮亂時便沒了一大半。」
魏橋道︰「他們是為陛下盡忠而亡,有此殊榮,怎麼會可惜。」
今上點頭︰「朕打算讓裴家挑兩個中用的,送到禁軍去打磨一番,也讓裴豫章在荊湖北路剿匪更加盡心。」
「陛下聖明。」
魏橋心想裴家底蘊深厚,只是被打壓著一直沉寂在京中,晉王臥龍翻身,果然不同凡響,先是裴豫章領了帥司,現在裴家兒郎還要進禁軍,日後裴家恐怕要借著晉王這股東風,起復了。
今上有了裴家進禁軍制衡蘇停,便安心不少,至于張貴妃——
剛想到張貴妃,就見張貴妃的步攆自山下上來,上面紅傘十分刺目。
張貴妃進了歸雲亭,笑著對今上見禮︰「陛下今日怎麼直接往延福宮來了?」
今上沒看她,反而問魏橋︰「司與為何給貴妃準備的是中宮紅傘,而不是一品青傘?」
魏橋連忙道︰「司與不周,臣這就讓人去查。」
此言一出,張貴妃臉上的笑容登時掛不住,勉強笑道︰「陛下今天是怎麼了?往常倒是不見您過問這些小事?」
「小事?」今上神色越發凝重,「在你這里這是小事,在台諫眼里這就是大事,台諫的唾沫都噴到朕臉上了,況且你長兄是執宰,聲名已隆,你更該謹言慎行,怎麼能如此張狂,從今天起,你就遷出平英殿,搬回從前的儀資閣中。」
他說罷,不等張貴妃反應,上了步攆便走,吩咐魏橋去文德殿。
張貴妃從未受過今上冷眼,驟然被今上呵斥,頓時僵立在原地,再看周圍人探究的目光,越發窘迫的一張臉通紅,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今上的言語,就是打在她臉上的耳光,一個比一個響亮,讓她在宮人面前顏面盡失。
十指使勁絞著手中繡帕,她咬牙切齒地吩咐內侍去探今天朝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內侍很快就探听來消息,將台諫在垂拱殿怒參張貴妃一事告知。
張貴妃記下這幾個台諫,又在心中疑惑,今上離開垂拱殿的時候,分明還是向著她的,怎麼回到延福宮,忽然對她發了怒?
這其中的貓膩一定就出在延福宮里。
她擰下枝頭一朵海棠,在手里碾的稀碎,海棠花汁在她指尖變成鐵銹一般的顏色,她冷聲吩咐宮人︰「去查是誰在延福宮搗鬼!」
至于今上所說的遷宮,她更是冷笑——她不遷去皇後所住的柔儀殿,便已經是她賢德,今上竟然讓她搬去儀資閣!
她偏不搬!
不僅不搬,她還要讓今上回心轉意,為她出氣!
今上沒有理會張貴妃的怒氣,回到文德殿,果然如他所料,台諫劉寶器等人等候在文德殿外,要繼續向今上諫言。
見了今上,他們立刻隨今上進殿,再議張貴妃和蘇停一事。
今上這次沉吟半晌,沒有再拂袖而去,而是喚來中書舍人為他草召,令張貴妃遷出平英殿,又說張貴妃身邊的都都知、都知、勾當官、郡君等宮人蠱惑貴人,致使貴人言行不端,悉數逐出張貴妃閣中,另選從前服侍過貴妃的宮人服侍貴妃。
此舉雖然沒有將張貴妃降位,但卻斬斷了她的臂膀。
對張貴妃而言也是莫大的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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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開動腦筋,頗為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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