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之氣越來越重,外面傳來滾滾雷聲,又是一場暴雨要來。
銀霄躺著,感覺自己五髒六腑全都移動了一遍,全身骨頭都像是被震碎,手腳也是劇痛,仿佛是讓人拆掉了再重新裝上一般。
但是這些痛楚他都能忍受,既然不會死,那他就要活,憑借著這口氣一直活下去,像從前那樣再一次的逃跑。
他的呼吸一下深,一下淺,深的時候,骨頭在刺痛五髒,淺的時候,又憋悶窒息,頭腦昏沉。
在又過了一個時辰後,他的呼吸終于變回了正常的樣子,身體里也不再感覺是冷風亂躥,而是有了溫度。
只是疼痛加劇,而且饑腸轆轆。
在他醒後的第四個時辰,他忽然听到了腳步聲。
伴隨著門打開的聲音,外面的天光忽然涌了進來,頃刻之間遍布屋中,銀霄就趁著這短暫的一刻,從眼楮縫隙里看自己的處境。
外面是豆大雨珠,霹靂而下,狂風交作,呼嘯而過,崇山峻嶺,懸崖峭壁,全都被夜色和雨幕所擋,無從查看,甚至連方位都無法辨認。
只是一瞬間,銀霄知道自己無法辨認外間情形,立刻將目光收了回來,落到門口的銅鶴身上。
他第一次見到銅鶴之時,銅鶴比他高,然而現在,他過了幾年快樂日子,長的已經比銅鶴高了。
銅鶴死氣沉沉,面無表情,沒有人會去注意他長什麼模樣,只會被他死灰一般的神情所駭,就連他的目光都不敢接觸。
仿佛一旦被他的眼楮掃過,自己也會變成木雕泥塑。
他手里提著一個木桶,木桶里放著長柄木勺,里面是飯、菜、湯三者混合而成的食物。
銀霄的目光一觸即走,又掃視了一眼自己周圍。
這是一間破舊的木屋,屋頂漏水,上面有藻井,雖然顏色已經斑駁,看不出紋飾,但必定不是一般的房屋,屋中有窗,窗被木板密密麻麻地釘死,一點光亮都透不進來。
屋子里不是只有他一個人,還有兩具尸體,尸體是新死,粗布麻衣裹住僵硬的尸體,看衣著,不是上山砍柴的樵夫就是獵戶。
地面也潮濕,不僅是雨水反上來的潮,還有血跡縱橫交錯,無數性命就在這間屋子里消亡,再無人找到。
銀霄轉眼之間將這一切都收入眼底,門再次關上,屋子里又變成了一片黑暗。
黑暗中,響起了銅鶴的腳步聲。
他的腳步聲很輕,每一步走出來的聲音都是一樣的,就連腳步之間的間隔都是一樣的,這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訓練出來。
在極度的黑暗中,前後一致的腳步可以丈量距離,也可以避免被敵人察覺出異樣。
他對這間屋子顯然已經熟悉到了可以模黑行走的地步,拎著木桶,走到角落里,點起兩盞油燈,隨後在油燈孱弱的黃光之下,他走到了銀霄身前。
俯身毫無感情地看著銀霄,他查看銀霄的傷勢。
搖曳的火光讓銀霄的面孔模糊不清,越發顯得瘦和骯髒,血漬糊了他滿臉,偶爾沒有血的地方,也是青紫紅腫,兩只眼楮更是腫起老高,勉強睜開,也只剩下一條線。
身上的傷口已經大致處理過,骨頭碎裂的地方都用木板夾了起來,包上了細布,然而還是狼狽,衣裳因為血,已經結成了一塊一塊的硬板。
因為張旭樘不讓他死,所以他得以存活,銅鶴執行張旭樘的命令,不讓他死,讓他回家。
查看過後,銅鶴伸手握住長柄木勺,從里面舀出一勺堪稱是潲水的食物,倒在銀霄腦袋前面三步之處。
「吃。」
毫無感情的聲音從他喉嚨里發出來,單是發出了聲音,不代表任何他的情緒,平直的讓人後背發涼。
銀霄將方才修養出來的一點力氣全部使出,翻了個身,一旦背部朝天,他立刻感覺自己身體的重量在擠壓五髒六腑,肺里面稀薄的空氣從嘴里呼了出去,窒息之感再次襲來。
他疼的眼前發黑,有那麼一瞬間,他連呼吸都忘記了,只是盡力的平息自己的痛楚。
隨後他動了動兩條腿,用腿撐著自己一點點往前爬,爬到那一勺子潲水邊上去。
哪怕是再痛苦,他也沒有出聲,這並非與生俱來的堅韌,而是韓北曲不允許。
死士只能安靜,一旦發出聲音,表達自己的傷痛和病苦,都是在發出人的聲音,韓北曲不會憐惜傷者,若是發出聲音,他便不會給藥,任人自生自滅。
若是死了,便埋了。
若是半死不活,也一樣埋了。
蹬著兩條腿,他蠕動到了食物旁邊,張開嘴,垂著頭慢慢的舌忝食。
飯菜都不是餿的,只是經過了風吹雨打,早已經沒有熱度,再加上地上的污血和經久不退的污漬,變成了骯髒不堪的東西。
這不是人吃的東西,是豬狗吃的東西。
但是銀霄不挑剔,他要活下去就必須得吃,不僅要吃,還要吃的越多越好,不吃難道銅鶴就會給他吃好東西了嗎?
不會。
要成為死士的人都是這樣吃,都是這樣彎下自己的膝蓋,伏下自己的脊梁,垂下自己的頭顱。
這是擊碎人心智的第一步。
銀霄能忍,他心里想著大娘子,眼楮里就有光,只要能活著,哪怕是活在地獄里,他也總有出去的一天。
能逃一次,他就能逃第二次。
銅鶴看著他,沒有絲毫動容,見地上的食物干淨了,便不快不慢地伸手,舀出第二勺,倒在地上。
直到銀霄再也吃不動了,銅鶴才將桶子拎到一旁,自己盤腿坐下,從懷里掏出來一串糖葫蘆。
這是「甜一甜嘴」,贏了的人可以甜一甜嘴巴。
韓北曲死了,靈魂卻永遠地銘刻在了銅鶴身上,他牢記韓北曲的一切教誨,堅定執行,成為了韓北曲的杰作之一。
看著這串糖葫蘆,銀霄渾身冰冷,連食物帶來的一絲熱意也消散的無影無蹤。
他感覺自己在重溫噩夢。
被黑血黏住的睫毛顫抖一下,他下意識地閉上眼楮。
就在他閉上眼楮之後,銅鶴面無表情地抬起手,把那露著尖的糖葫蘆猛地扎向銀霄的眼楮。
就在那根竹尖即將扎入銀霄眼皮的時候,銀霄猛地翻滾一圈,竹簽並沒有送進銀霄的眼楮里,銅鶴徐徐收回手,再次將糖葫蘆吃的津津有味。
「不能睡。」
能吃、能喝、能拉,不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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