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姨娘手巧,幾下就疊成了一個元寶,身邊案上釘著好幾串,元寶、錁子都有,金銀交錯,下邊綴著彩紙穗。
譚然手笨,手指粗大,金箔紙在他手里幾乎變得可憐,一個元寶疊出來,也有幾分委屈之感,仿佛是讓他蹂躪了一般。
他將自己疊的也工工整整放好,和林姨娘坐在一起,不言不語,卻顯出了淡淡的溫馨。
見到宋繪月回來,兩人同時抬了頭,林姨娘三兩下把手里的金箔紙疊了,拍拍手站起來︰「大娘子回來了,餓了吧,我蒸了糖藕,熱一下就能吃,還熱著湯,您吃了再睡。」
她又叫譚然︰「快燒熱水!」
譚然點頭,先去閂上大門,把元寶放在籮筐里,搬回廊下,趕著去廚房燒水。
林姨娘想著宋繪月要吃要喝,還要洗漱換衣裳,一時間不知道忙哪一樣,圍著宋繪月團團亂轉,極力想像宋太太在時一樣,將宋繪月照顧的十分妥帖。
然而她一個人,始終敵不過家中的冷清,宋繪月笑著讓她去熱糖藕,自己回屋換了衣裳,等譚然舀了熱水來,便淨了臉和手,出去吃飯。
外面飯菜容易冷,譚然便把桌子搬到了廚房,林姨娘給她夾了兩個蒸卷,一碟子糖藕,羊骨頭湯,夾了茄︰「您夏天的衣裳都得收起來了,去年秋天的恐怕穿不了,我看著您是高了不少,等您吃完我給您量一量,去鋪子里請裁縫做上幾身,里面的還是我做。」
宋繪月吃了半個糖藕︰「行。」
林姨娘坐到門檻上,繼續疊元寶︰「明天您晚點出門吧,我想著給太太多燒些元寶過去,太太的靈牌也得請到主屋去。」
宋繪月嗯了一聲,在林姨娘的絮絮叨叨中吃完了飯,起身去屋子里讓林姨娘給她量身長。
林姨娘比劃了半晌,笑道︰「您是高了,我去把去年的衣裳收拾出來,騰個箱子。」
「不忙,」宋繪月拉著她到桌邊坐下,「我有話和您說。」
林姨娘連忙坐好,等著她安排自己。
宋繪月起身打開屋子里一只樟木箱,從里面取出一沓銀票,撕了一張竹紙卷成一卷,用一根發帶捆好,走回桌邊坐下,塞到林姨娘手里︰「姨娘,這里應該有一千多兩,您拿著。」
「什麼!」林姨娘燙手似的將這一卷子銀票丟回了宋繪月手中,「我不要!不拿!您別給我!」
她從椅子上跳起來,雙手揮舞︰「您別給我…」
宋繪月放下銀票,把她按回椅子里︰「坐下,我的話還沒說完,你听我說。」
林姨娘不得不坐了回去,都不敢坐滿,只坐了一丁點椅子︰「您說。」
「姨娘,我知道你向來沒有主意,凡事都听阿娘安排,現在阿娘不在,我托大安排一回,譚然雖然是個老實人,你千萬不要嫁給他。」
林姨娘頓時滿臉通紅︰「您說的這是什麼話,我是宋家的妾,哪里還能嫁人,您放心,太太不在了,我伺候您一輩子。」…
宋繪月搖頭︰「我不是讓你在這里死守著的意思,我是說譚然要是給你做長工,一個月你給他二兩銀子,他什麼活都給你干,你要是嫁給他,自己的銀子也要給他花不說,還得自己干活,所以說不要嫁。」
林姨娘听她小小年紀,說的頭頭是道,雖然有幾分好笑,但也覺得她說的有道理。
「是,我听您的。」
宋繪月又道︰「銀子你先收著,我也不是平白無故就給你,再說給了你,我也不是就沒有了,我還有事要托付你。」
「您說。」
「我阿娘葬在京都,但是也在潭州過了這麼多年,我想請你帶著我阿娘的牌位,去潭州給我阿娘收腳印。」
林姨娘恍惚著道︰「還是大娘子細心,我都沒有想到,潭州山高路遠,太太一個人怎麼走的到。」
死去的人會在曾經走過的地方收回自己的腳印,林姨娘一想到宋太太,眼淚立刻洶涌而出,大有決堤之勢。
宋繪月無暇去安撫她,而是繼續交代︰「你一個女子,出門在外並不方便,我讓譚然跟你一起去,給他的月銀你照舊發,養他一輩子也夠了。」
林姨娘哭的哆哆嗦嗦︰「我知道,等到了潭州,我帶著太太去麓山寺走一遭,給太太在寺里立一個靈位,專門給太太祈福,您不必擔心。」
宋繪月笑了笑︰「那就好,你到了潭州也不用急著回來,帶著阿娘好好看看,阿娘喜歡梅山縣的茶,你也去一趟。」
林姨娘連連點頭︰「我等過了中秋就走。」
「明天就走吧,」宋繪月淡淡道,「我心里惦記著這件事,你不去,我就要親自去,可清輝還在這里,我也放不下心。」
林姨娘一想也是,大娘子說風就是雨,哪里還能等的了半個月,立刻收起眼淚,揩干淨鼻涕︰「我這就去叫譚然收拾東西,明天出門前給太太燒個包袱,再點一盞琉璃燈到碼頭上。」
隨後她又想了片刻︰「我再去把元元叫回來吧,我走了,誰來伺候您?」
「不用,我又不是沒手沒腳,吃飯從館子里叫,衣裳送到街角的蔣婆子那里去漿洗,不用擔心我,我自有主張。」
「那您千萬要照顧好自己,衣裳的尺寸我給您寫下來,您拿去鋪子里。」
林姨娘想起來還有許許多多的瑣碎事要辦,這些事佔據了她不大的腦子,讓她來不及探索宋繪月這一番交代中的奇怪之處。
她匆忙去叫譚然,譚然得知要去潭州,連忙去把油氈布找出來罩住柴垛,看水缸里水也不夠,連夜去把水缸挑滿,又給了隔壁香鋪伙計一把銅錢,讓他每天挑一桶水放到門口。
譚然和林姨娘各自收拾,第二天相國寺鐘聲一響,三人就在院子里擺上供桌,點起香燭,供了一些果品,就在桌前燒化了金銀包袱,點了琉璃燈,捧著宋太太牌位,一路送到碼頭客船上。
宋繪月將林姨娘和譚然送走,獨自一人往州橋走。
兩邊樹影婆娑,幾只烏鴉在樹上嚎叫,天上的濃雲散去,天色已經發青,很快就會天亮。
月光逐漸隱去,青光籠罩著宋繪月,在她身上拉出了一道長長的影子,她垂著頭走,好像很冷似的打了個哆嗦,渾身都有些顫抖。
她走的很快,一路走到成衣鋪子里,交付了銀兩,做了三身衣裳,然後走去張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