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旭樘歪在馬車里,用手撩起車簾一角往外看。
外面的盛況讓他感覺到厭惡——這一群螻蟻,為了一文錢就能打破腦袋,一輩子忙忙碌碌,愚鈍無知,奔來走去,就為了這麼幾個銅子。
螻蟻是沒有尊嚴可言的,踫撞了、踐踏了,都可以用一點微薄的銀錢打發,是人,可又活的不像是人,比起自己的死士,也只是多了沒有用處的七情六欲罷了。
實在是令人厭煩。
他松開手,月兌力似的往後倒。
馬車太硬了,而他過于清瘦,靠在馬車上,他都覺得自己像是靠在了一大堆刀槍劍戟上,處處都扎的他疼。
他今天回張家去看張子厚,張子厚傷風發熱,他看望了片刻,也立刻受到了風寒襲擊,鼻子塞、嗓子啞,周身都冰涼,然而呼出來的氣卻滾燙,幾乎要灼傷他。
在頭重腳輕的痛苦之中,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小衛,快。」他需要盡快的從馬車上下去,回到禪房里,請來太醫為自己醫治。
小衛匆匆地散了銅錢,筐子都不要了,剛想攙扶著張旭樘下馬車,就看到了正在用力堵塞鼻孔的宋繪月。
那一雙眼楮,圓溜溜的,能看的他膽寒。
他心中咯 一下,低聲道︰「二爺,她來了。」
張旭樘昏頭昏腦,一時沒有想到「她」是誰,而是急切地下了馬車,扶著小衛的手往前走,腳步虛浮,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等他看到宋繪月時,兩人已經離的非常近。
「你」
宋繪月一言不發,以著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對著張旭樘的鼻子就是一拳。
她把張旭樘打的摔倒在地,兩管鼻血也流了下來。
「二爺!」小衛驚的一顆心幾乎從喉嚨里跳出來,趕緊上前去扶他,同時暗暗後悔,沒有帶上兩個護衛。
張旭樘抹了抹鼻子,在手上看到一抹鮮紅,越發的頭昏腦脹,冷冷看了宋繪月一眼,很干脆的吩咐小衛︰「打回去!」
小衛還沒動手,大相國寺監院便帶著眾多僧人匆匆而來,僧人們以為張旭樘是因為馬驚了而受的傷,又因他是替今上靜修,十分上心,一窩蜂地圍住了他,要將他請到後方僧房中去。
張旭樘伸手一指宋繪月︰「你別走,跟著我。」
宋繪月冷笑一聲︰「當然得跟著。」
兩人留著四管鼻血,一個拉長了驢臉,一個拉長了馬臉,神情都很肅然,仿佛不是要進寺廟,而是要進刑房,肩膀和肩膀中間保持著一個拳頭的距離,在僧人的包圍之下並肩而行。
一行人將兩位郡王和一眾撿銅錢的百姓拋之腦後,很快就到了大雄寶殿。
寶殿兩側都是石板路,可以一路向後,宋繪月卻沒去,而是直接進了大雄寶殿。
日頭不錯,大殿之中光線明亮,香塔、香燭都在緩慢燃燒,白色煙霧層層往上,讓本師釋迦牟尼佛的佛像仿佛是坐落在雲霧之中。
佛祖跏趺端坐,微微昂頭,不似夜晚時可怖,反倒是有了智德之像,能攝伏群魔,雄鎮大千,佛眼細長,射出兩道悲天憫人的光——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所求不得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
宋繪月拈了三炷香,插入香爐,跪下為亡故的親人求一片安寧。
張旭樘讓監院帶著僧人自去忙碌,不必跟著他,他帶上小衛,也進了大雄寶殿。
殿中本還有幾位香客,見了這二人流著鼻血還來參拜,當真是虔誠無比,于是紛紛退去,將佛祖讓給了他們二位。
張旭樘看著佛像,冷笑一聲︰「你求它有何用?它的金身乃是我們張家所塑,自然是保佑我。」
「可你爹還是死了。」宋繪月嗤笑。
張旭樘放出了許多的鼻血,神智清醒不少︰「你娘也沒好到哪里去。」
他頂了一句之後,兩腿發軟,忍不住的往下倒,立刻扶住小衛的手︰「走。」
「你怕佛祖法力無邊,震懾你這個邪魔?」宋繪月跟上他的腳步。
張旭樘一腳踩在門檻上︰「向來只有魔,哪里來的佛?」
他並不敬神佛。
這世上從來沒有因果報應,只有成王敗寇。
兩人走入張旭樘所住的僧房之中,僧房闊大,然而窗戶緊閉,厚厚的棉布簾子擋住了門外的光線,讓屋子里變得極其陰暗。
小衛先走進去,點燃蠟燭,將蠟燭放到張旭樘眼楮直視不到的地方去,屋子里越發顯得陰暗幽靜。
張旭樘隨後進去,在小衛的服侍下擦去鼻血,同時對著隔扇後兩個抱著刀的壯漢道︰「出去守著。」
兩個壯漢答了一聲,宋繪月看面目,立刻發現其中一人在碼頭上見過,是兩廣路過來的人。
在大相國寺清修之時,他並未閑著,而是暗中恢復自己的實力,只是這一回他將人全都藏了起來,不給晉王圍剿的機會。
他背對著燭光坐在主位上,在氤氳的光線中,整個人都有種單薄的脆弱之感,斂著兩條長眉,他喝下一杯滾燙的參茶,示意宋繪月坐下︰「我隨時可以殺了你。」
宋繪月拉開椅子,坐了進去︰「你不敢。」
她目光掃過桌案,見桌案上鋪放著筆墨紙硯,紙是宮中才有的雞林紙,光潔色白,上面抄寫著《楞嚴經》。
張旭樘字寫的漂亮,抄出來的經書也整潔,然而心不靜,常有斷筆之處。
「邪魔抄經書,有趣。」
張旭樘笑道︰「你這麼篤定我不會殺你?」
「你在積蓄力量,只守不攻,等待時機出手,殺了我,形勢就變了,你會面對最可怕的反撲,你剛組建的隊伍立刻會分崩離析。」宋繪月拽過一張雞林紙,提筆接著抄了下去。
「你的目的不止是殺了我,所以你顧全大局,按兵不動。」
張旭樘盯著她的手︰「我一直都說我們是同類,我想的事情,你全都清楚。」
他確實是在等待時機。
人手不夠,不能再讓他像從前那般肆無忌憚的對人下手。
今上不會立晉王為太子,晉王也清楚,所以他能走的路只有兩條。
第一條是殺光所有兄弟,父死子繼,第二條是弒父。
晉王要為母報仇,只會走第二條路。
他積蓄力量,等待著晉王出手,屆時,今上死在晉王手下,而燕王領著人馬清君側,朝臣自然會支持燕王。
在這之前,他不會浪費一兵一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