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的靈魂成了酒壺里的酒,酒壺又被醉鬼提在手里,險伶伶地晃蕩著,隨時有失控潑灑出來的危險。
他克制了又克制,才勉強沒有讓自己因為李俊的話而失態。
腳店中的光線有限,縱然是白日,也只在門口虛虛的散開來,燕王看著李俊背著光,面上坑坑窪窪,丑陋至極,偏偏還怡然自得的笑著。
他恨上了李俊——你怎麼還笑得出來?
李俊不僅笑的出來,還能有閑心去吃花生米,吃一顆花生米,感慨一聲︰「三百一十萬兩能買多少花生米?」
他提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滋滋」的喝了一口︰「三百一十萬兩能喝多少美酒?」
放下酒杯,他敲了敲桌子︰「這樣的樟木桌子,三百一十萬兩又能打多少套?」
燕王咬牙切齒的道︰「三百一十萬兩又如何,難道陛下會因此而厭惡我?陛下不過是申飭我一頓罷了!」
李俊抄起筷子繼續夾花生米吃,並且低聲道︰「王爺,您猜猜三百一十萬兩,夠今上修幾座宮殿?」
燕王裝在酒壺里的靈魂終于讓醉漢潑灑了出來。
他的神情和舉止全都失控,神情是散的,哭不是哭,笑也不是笑,眉眼全都擰在一起,似乎是要凶狠、要猙獰,然而又不是,手和腳都控制不住的哆嗦起來。
今上為了修繕宮殿一事,甚至砸傷了晉王。
這些販賣青白鹽得來的銀子,可以沒有來得及賑災,沒有來得變成軍餉送到邊關,然而不可以耽誤了今上修繕宮殿。
他在心里想著可能發生的一切,一邊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低聲道︰「無非和晉王一樣閉門思過,今上再如何,也不會放棄我,因為除了我,他別無選擇。」
他想起裴皇後的死——今上絕不敢立晉王為太子。
李俊笑道︰「自信是好事,但是太自信就成了自負,今年可不止你們兩個兒子。」
「老三老四?」燕王對這兩位郡王嗤之以鼻,「不成器的兩個東西。」
「今上今年是……」李俊的筷子停在半空,「四十一吧。」
他把筷子放下,喝口酒潤潤嗓子︰「正值壯年,他也許可以再活二十年,二十年的時間,再挑選兩個靠得住的老師,自然能化腐朽為神奇。」
不等燕王惶然,他緊接著道︰「你覺得我們只有這一個把柄?想一想張旭樘和駐軍的勾結,他的殺戮,他一死,我們保證讓他所造下的罪煙消雲散,但他若是不死,我們就會一樁樁,一件件說出來,到時候承擔惡果的人,會是誰?」
李俊湊近燕王,在燕王耳邊道︰「是您啊。」
他的話,像是一把小錘子,對著燕王心口一下接一下猛錘。
燕王知道李俊說的沒錯——張旭樘所做的一切,一旦全盤揭開,就會反噬在他身上。
他心神搖晃,忍不住道︰「你們可以去大相國寺,直接殺了他,他並不像你們說的那樣防範周密。」
「那多沒意思,」李俊喝了一杯,「我們想要他在眾叛親離中死去,王爺,張家不一定要交在張旭樘手里,他不是還有個大哥,張旭靈嗎?」
燕王內心,很贊同李俊的說法。
財富、人手、計劃,全都已經安排妥當,張旭樘眼下在做的,只是等待,這種事情,張旭靈也可以做。
他們可以把張旭靈叫回來。
但是他不敢。
不僅不敢,他甚至立刻起身,往腳店外走,一鼓作氣鑽進馬車,吩咐內侍趕車快走。
他要馬上離開李俊,否則他怕自己會點頭答應下來——李俊的言語實在是太富有蠱惑之力了,讓他難以把持住自己的心神。
但他知道自己不應該背叛張旭樘——只有張旭樘才有力挽狂瀾的本事。
車夫趕著馬車上了路,離李俊越遠,燕王就越是放松下來,不再和之前那般神魂不定,腦子也慢慢轉開來。
大街上人聲鼎沸,賣花的妙齡女子與花兒一樣在大街上綻放,閑漢們不再雞零狗碎的閑逛,而是尾隨在妙齡女子身後,嬉皮笑臉的吹起牛皮來了。
燕王撩開一角簾子看了看,就見到銀霄穿著一身官袍,身邊跟著四個禁軍,腰間挎刀,看樣子是在公干,然而公干之余,他理直氣壯站在一位賣花女子身邊挑選鮮花,賣花女子看一眼花,看一眼銀霄,一張面孔比花還要嬌艷。
另有兩個膽子大的賣花小娘子也含羞帶臊地走了過來,把自己的花籃往前推了推,任憑銀霄挑選。
閑漢們不敢在禁軍面前放肆,然而遠遠地看著,也都趁機肆無忌憚地打量少女的嬌美風情。
在這群無賴漢子的襯托之下,銀霄越發顯得鶴立雞群,仔細挑出數朵又大又精神的好花,攢成一把,交付了銀錢,對著身邊隨行之人吩咐兩句,便大步流星離開此處——大約是回家安置鮮花去了。
燕王放下簾子,神情很肅然的吩咐車夫︰「去大相國寺。」
銀霄的一舉一動都刺激了他——樓總指揮使如此年輕英武,舉手投足都比蘇停要高明百倍,他若是有一個這樣的盟友,還愁晉王不死?
可惜了。
他到大相國寺的時候,張旭樘已經回了張家,于是他轉頭又去了張家。
張家冷冷清清,張旭樘正在後院中「賞花」,除了佷兒張子厚,家里的下人一個都沒能進去,門邊還有兩個壯漢把手。
他來的不是時候,隔著後院的門就听到了里面發出的淒厲叫聲。
叫聲不大,只是從堵住的嘴巴里發出的破碎嗚咽,卻有一種格外絕望的痛楚之感,令人心里發毛。
燕王腳下一頓,想要改日再來,門口的漢子卻已經打開了門,示意燕王進去。
濃厚黏膩的血腥味順著打開的門涌出來,燕王立刻屏住了呼吸,挪動步子走了進去,見到後院中情形時,幾乎魂飛魄散。
後院正中地上丟著個捆住的血葫蘆似的人,一個半大小子面無表情站著,臉上一片死氣沉沉,眼楮里沒有波瀾起伏,拎著尖刀從半死不活的人身上片下來一塊心口肉,丟給一旁的狗吃。
狗異樣的興奮,若非小衛牽著,已經合身撲到了血泊中。
而張旭樘坐在太師椅里,抱著同樣面色鐵青的張子厚,讓張子厚目不轉楮地盯著這一場酷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