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洛陽風雨

第一章洛陽風雨

東晉太元十八年(公元393年),洛陽。

宣陽門,洛陽城正南門,高大巍峨。

城門上遍布著箭痕,訴說著戰火往事,箭樓高聳,俯視前方,飛檐劃破長空,有如蒼鷹展翅。幾叢野草在牆體的坑窪處堅強地生長,迎著陽光。

銅駝大街連接著宣陽門和皇宮閶闔門,將洛陽城從中分開,因魏明帝時將一對銅駝置于宮城閶闔門外而得名。

街寬十三丈,一主兩輔三道,可並行二十輛馬車,街道兩側曾遍布衙署和寺廟,店鋪鱗次櫛比,商賈雲集,是洛陽最繁華的大道,繁庶異常。

往日繁華早化為煙雲,皇宮成了斷壁殘垣,閶闔門外的銅駝不知去向,城中建築也多殘破不堪,只有高高的永寧寺塔屹立如故,淡然地注視著風雨變遷。

永寧寺的對面原是司徒府,太元九年(384年),荊州刺史桓石民部將高茂收復洛陽,將其改成太守府衙,眼下這座將軍府的主人是龍驤將軍、河南太守楊佺期。

楊佺期出身弘農楊氏,年輕時便在軍府任職,為人沉毅果勇,屢立戰功,太元十四年以廣威將軍、河南太守戍守洛陽,與前秦兵馬多次交戰,累戰皆捷,進號龍驤將軍。

三日前,楊佺期收到護氐校尉楊佛嵩率三千戶北上投奔後秦的戰報,當即統兵五千前往追擊,由其大哥楊廣坐鎮洛陽,調度軍需。

前方打仗,後方錢糧,衙署內一片繁忙。前衙後宅,後宅之中亦不平靜。

後宅東北角有處不大的小院,正屋三間,東廂有四間側房。

階前檐下站著一群使女,垂首屏氣斂聲,屋內時而傳出抽泣之聲。

屋中間一張矮榻,榻上躺著個少年,身上蓋著青衾,面色發赤,時不時地抽搐幾下,口中含糊不清地嘟囔著什麼。

一名身著霞色襦裙的婦人站在榻前,以袖拭淚,盤髻上的步搖晃動。

榻前矮墩上坐著個灰袍老者,微閉雙目,一手捻須,一手切在少年郎的寸口脈上,靜心診脈。

看到老者的手從少年腕上挪開,婦人便急聲問道︰「陶大夫,玄兒怎麼樣了?」

老者伸手捊須,斟酌著開口道︰「三公子脈像沉伏不出,體熱剛痙,應該是掉入山澗受了驚嚇,又感濕冷之氣,邪風入體,此為驚厥之癥。」

「陶大夫一定要救救我的玄兒。」婦人淚落如珠,哽聲道。

陶勝站起身,擰眉思索片刻,道︰「夫人莫急。老夫開個安神清熱的方子,一日三次煎服,只要高熱能退,便無妨了。」

…………

苦澀的藥汁順喉而下,感覺翻騰的腦海平靜了些,耳邊傳來低低的哭泣聲,楊安玄勉力睜開眼。

淡青色紗帳,眼珠轉動,見一名婦人坐在旁邊低頭抹淚,面容憔悴,好像很熟悉。另一側傳來驚呼聲︰「娘,哥睜開眼了。」

是湫兒,腦中跳出個念頭,無數紛雜的記憶再次翻騰而出,楊安玄翻了翻白眼,又暈了過去。

時暈時醒,有如身處噩夢,苦藥總算起了效果,高熱逐漸褪去,楊安玄慢慢清醒了過來。

絲巾輕輕地拭去楊安玄嘴角的藥漬,袁氏將藥碗遞給身旁的侍女。

楊湫趴在榻邊,揚起頭對著斜倚在靠枕上楊安玄道︰「三哥,你總算醒了,你要是再不好,娘就要哭死了。」

「湫兒,不要亂說。」袁氏輕輕替他掖好青衾,柔聲道︰「玄兒,你好生歇息,娘過一會再來看你。」

楊安玄無力地閉上眼,听著細碎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屋內安靜了下來。

躺在榻上,楊安玄嘴角露出一絲苦笑,這些天他用斷續清醒時間拼湊出事情原委,自己穿越了。

前世是個考古學家,因常年不顧家,妻子帶著女兒與他離婚。

為了在經濟上彌補對女兒的虧欠,他拼命地工作掙錢,因為阻止盜墓被歹徒沉入深潭,彌留時看到深潭底部的一點光亮,意識隨著這點光亮穿越到了此身。

同樣名叫楊安玄,卻是莊周夢蝶,來到了東晉年代,成了龍驤將軍、河南太守楊佺期的三子楊安玄。

此身楊安玄打獵時馬失前蹄落入懸崖,被他鳩佔鵲巢。楊安玄嘴角露出苦笑,名門之後,將軍之子,算是佔了副好軀殼。

楊安玄史書上沒有記載,楊佺期在青史上卻有幾行文字,弘農楊氏更是赫赫有名,楊家有「四世三公」、「七世名德」美譽,在漢朝乃至西晉時是頂尖的名門望族。

可惜永嘉之亂時弘農楊家並未隨皇室南渡,婚姻仕宦錯過時機,受到門閥排擠抑制,論品時僅定為四品,淪為次等世族。

輕快地腳步聲由遠而近,是湫兒回來了。小丫頭是他的五妹,這幾天總在耳根處嘰嘰喳喳地說話,不得安寧。

「三哥,三哥」,楊安玄睜開眼,看到兩只小抓髻晃動,「哥,爹爹回來了。」

楊湫才八歲,努力地踮起腳尖,將手中的米糕送到楊安玄面前,道︰「哥,你吃嗎?」

楊安玄心中升出暖意,這幾天母親袁氏衣不解帶地看護自己,五妹楊湫嘰咕不停,腦中很多信息都是被小丫頭的念叨喚醒。

對于袁氏楊安玄充滿了感激,但那聲娘卻堵在喉口叫不出來,倒是楊湫這丫頭,雖然是妹子,在楊安玄的心中卻如同女兒一般。

楊安玄搖了搖頭,沙啞著聲音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娘和董姨去迎接了。」楊湫咬了口手中的米糕,小大人般地嘆了口氣,道︰「哥,爹又要罵你了。」

楊佺期三子兩女,長子楊安深、三子楊安玄以及五女楊湫是袁氏所生,次子楊安遠、四女楊灕是妾室董氏所生。

袁氏出身汝南袁家,楊家與袁家是世交,袁紹兄弟在亂世中敗亡,汝南袁氏衰敗了,但楊袁兩家間的聯姻未斷。

…………

楊安玄住所的西南方向,有處同樣形制的小院,院內青竹繞徑,甬道清掃得干干淨淨,另一側圍著假山淺潭,數叢菊花黃白爭艷,將小院點綴的生機盎然。

黃衫麗人緩步走在甬道上,長裙曳地,裊婷生姿。侍女挑起竹簾,黃衫女昂首而入,進屋揮退侍女。

一名眉目清秀的女童端坐在幾前,聚精會神地彈箏,曲聲清脆素雅,悅耳動听。

黃衫女站在門邊靜听,待到一曲彈罷,方才開口道︰「灕兒,這首《朝陽曲》歡快流暢,已得精要,等你爹來時不妨彈與他听。」

楊灕雙手按席,俯身見禮道︰「見過母親。父親和哥可安好?」

董氏應道︰「都好。」

語氣暫頓,董氏眼中閃過一絲憂色,沉聲道︰「不過,這次你爹打了敗仗。」

「啊。」楊灕輕呼出聲,直起身來愣愣地看向母親。印象中父親每戰必勝,怎麼會打敗仗,听說那些胡人殺人不眨眼,爹爹和哥哥沒受傷吧?

董氏眉頭輕顰道︰「都說了你爹和你哥沒事,大驚小怪做甚。」

長裙飄移,董氏來到佛龕前燃起三根香,拜了三拜,輕聲祝禱道︰「佛祖保佑我兒安遠平平安安,順利承繼家業。」

再拜將香插入爐中,董氏來到席前坐下,小心地將襉裙整理平整,伸手在箏弦上輕輕一劃,箏音裊裊回落在屋中。

「楊安深喜文厭武、難成大事,楊安玄是個紈褲、只知玩樂,唯有我兒安遠肖父,楊家的家業將來定會由他來承繼。」董氏喃喃語道。

楊灕柳眉微蹙,娘親的碎碎念她不知听過多少遍了,要從董氏家族興衰說起,哀嘆自身美貌多藝,卻因庶出身份只能嫁人為妾,若無人打斷,至少要說上兩柱香功夫。

「……絕不能讓你和為娘一樣為人妾室,被人輕賤……只要你哥繼承楊氏家業,誰人還敢輕視我母女,到時你也能為人正室……」

博山爐,香煙飄渺,楊灕的目光追隨著飄散的香煙,若有所思、魂游天外。

太守府大堂,眾人已經商議了一個多時辰,加強防衛、戰後撫恤、奏報朝庭,諸事繁雜。

楊佺期居中而坐,面沉似水,此次追擊楊佛嵩在潼關附近大敗之,正要擒拿他,不料後秦姚崇率軍趕至,倉促迎戰被輕騎沖破防線,南陽太守、寧朔將軍趙睦戰死,近千軍士敗亡。

會稽王司馬道子、中書令王國寶向來與自己不睦,定會借此次兵敗生事,龍驤將軍的稱號怕要保不住了。

想起楊家定品大恨,楊佺期眉頭越發緊鎖。因過江太晚,定品僅為四品,父親征戰一生屢立戰功,以粱州刺史而終;自己坐鎮洛陽,屢敗胡兵,得授龍驤將軍,實指望能憑借戰功再上一層樓,助楊家晉身上品,一場兵敗恐怕讓數年辛勞付諸流水。

端起桌上的陶碗飲了口漿湯,楊佺期潤了潤喉,疲憊地道︰「各司其職吧,不可懈怠,時辰不早,都散了吧。大哥,你隨我來。」

起身轉過大堂,楊佺期與楊廣來到後面的內堂,兩人心事重重地聊了幾句戰事。楊佺期問道︰「大哥,家中無事吧?」

楊廣沉吟片刻,道︰「倒沒什麼大事,就是安玄出外打獵掉進深潭,大病了一場,險些沒了。」

「逆子,」楊佺期重重地一拍案幾,罵道︰「死了才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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