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至孟津口豁然開朗,再無峽谷約束的河道變得開闊,水流平緩。
舟行河中,隨波起伏,還算平穩。
飛濺入船的河水清澈,這讓見過濁浪滔天的楊安玄感慨萬分,歲月變遷、改天換地,滄桑如斯。
三十人,四輛車,裝載著瓷器、絲綢、茶葉等貴重物品,還有半車雲節紙,價值千金。
貨物是河南太守夏侯宗之送來的,至于怎麼來的無人過問。
楊安玄為貨主,胡藩是典計,陰績扮長隨,趙田是護衛頭領,四人乘馬,二十六名先鋒營士卒則是商隊護衛,步行佩刀劍,持弓六把,運送貨物前往北代,這些在過所中注明。
瑣事交由胡藩操持,楊安玄知道胡藩足智多謀、心細如發,細節處考慮得比自己要全面。
沿官道北上五里許有廛市,不少商販就在廛市交割貨物,這里是晉燕的互市,再往北便進入西燕的國土了。
交了千錢稅,車隊進入廛市,有質人上前問詢貨物,得知楊安玄等人前往代國(398年方稱魏),又有人前來介紹他們加入北上的商隊。
隨著質人來到廛市北面,那里聚集了近百輛車,千余人正整裝待發。
領隊的胡商是鮮卑老者宗提,須發蒼白,鼻高眼深;頭戴圓形風帽,前遮額,兩側披幅垂肩,披發左衽,窄腰緊袖的狐皮褊衣。
宗提目光如鷹,先仔細看過過所,對照著打量了一下楊安玄等人,伸手模了模牛車上的貨物,用生硬的漢語道︰「一萬錢,引你們到雁門,路上行止听從我的安排。」
胡藩與宗提討價還價,降到了八千五百錢,又付了質人二百錢。
接過胡藩給的金錠,用手掂了掂揣入懷中。宗提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道︰「眼下正在交戰,路上可能不安寧,你們多準備些食物,我車隊里有薰脯、魚干,有什麼需要找我。你們先準備一下,兩刻鐘後出發。」
說話間又有商隊想加入車隊,宗提匆匆離開。
楊安玄盤算了一下,這個組團車隊至少有二三十家,自家算少的,給錢近萬,加起來怕要有四五十萬錢了。
兩刻鐘後,車隊開始北上,百余輛綿延兩三里,緩緩沿著官道北上。
楊安玄等人在長隊的後部,放眼四望,官道兩旁的農田近乎荒蕪,偶爾看到幾個衣不蔽體的農夫目光呆滯地站在路邊。西燕比東晉還要蕭條,真是可憐亂世之人。
申正剛過,車隊才行出二十里,宗提便下令扎營。作為商隊的頭領和護衛,楊安玄和趙田被宗提請去,商量晚間防守之事。
整個車隊有二十多家組成,楊安玄算是小車隊,沒有話語權,被安排與幾個大商隊一起守護西面。
宗提厲聲叮囑,哪邊出了事造成車隊損失,便由那些護衛的商隊賠付。
二百多人分成兩班值守,楊安玄與胡藩值上半夜,趙田和陰績守下半夜。
時近八月,夜間不冷,但蚊蟲滋擾得厲害,「劈劈啪啪」拍打聲響個不斷。
楊安玄與胡藩輕聲交談,交換著射箭心得。楊安玄細細地問起大哥在襄陽的情形,得知郗刺史對大哥很照顧,楊安深听從了他的建議,與胡藩交往密切,兩人成為了好友。
接近子時,從北面傳來喊叫聲,眾人站起身張望。西面值守的頭領是個氐族壯漢,高聲吆喝著讓眾人戒備,不要亂動。
趙田等人被驚醒,提著兵刃尋來。森冷的刀鋒映著篝火躍動,楊安玄暗中囑咐胡藩等人聚攏在一處,小心四周異動。
北邊的嘶殺聲越來越響,隱約能听到兵器撞擊發出的聲響。一只鳴鏑升空,事先約好的信號請求增援。
氐漢對著值守的眾人道︰「每家出幾個人,跟吾過去看看。」
楊安玄讓趙田留下,帶著胡藩和陰績跟著氐漢,約有四十多人一起前往北面。
走得近了,喊殺聲越來越響,黑暗中人影晃動,寒光閃動,一時分不清敵友。
那名氐漢高聲喝道︰「身穿皮甲的是賊寇。」
借著月光,楊安玄看到有一伙人身穿皮甲,舞動刀槍十分凶悍。心想這伙賊人夠有錢的,居然穿得起皮甲,要知道安玄軍要什長以上才有皮甲。
揮刀加入戰群,其他幾處的援軍亦趕到,多出百余生力軍,很快壓制住了賊寇。只听一聲呼哨,賊寇居然配合著往後撤走。
分明是訓練有素的軍隊,楊安玄醒悟過來,這些人應該是西燕的潰兵。後燕進攻西燕,西燕戰敗的潰兵沒有歸制,索性做起盜賊來了。
宗提約束護衛不要追擊,又忙碌了大半個時辰,楊安玄分得件皮甲,眾人各自回營。
那名氐漢抱了壇酒過來,剛才交戰楊安玄幾人十分驍勇,氐漢看在眼中,有意結交。
酒碗一踫,熱辣辣地下喉,圍坐在篝火邊的漢子很快熟識起來。
氐漢拍打著自己的胸口道︰「索檀。」
苻堅統一北境後,大力推行漢化,北方各族都會說漢話,溝通起來不難。
「趙承。」楊安玄報上過所上的假名。
「剛看你出手,好身手。」索檀舉碗示意道。
楊安玄笑道︰「索兄勢如猛虎,像是慣在沙場征戰?」
索檀嘆了口氣,將碗中酒一飲而盡,抹掉下巴上的酒漬,追憶道︰「索某原是天王手下的隊長,淝水之戰後受傷回鄉。後來天王死了,吾便拉著一幫兄弟出來給商隊做護衛,圖個自在。」
楊安玄默然,苻堅雖死,思念他的人真不少,可惜後續乏人,昔日強盛一時的秦國分崩離析,麾下的雄兵勇將四散。
索檀之勇不下于趙田,還有在盤龍山遇到的那個宇文齊,都是身手不凡的好手,
卯時,又鬧了一場。楊安玄打著哈欠,心想這西燕境內可夠亂的,幸虧自己加入了商隊,要不然一行三十人還真應付不了。
再往前走經過軹關內側。此次後燕攻打西燕,西燕國主慕容永把主要兵力放在防守太行陘和軹關陘上,誰料慕容垂率軍攻打滏口進天井關,慕容永措手不及,匆忙調太行陘的主力回援京城。
先是尚書令刁雲、車騎將軍慕容沖投降後燕,接著又在台壁中伏大敗,晉陽守將慕容友棄城而逃,致使國都長子被圍,局面變得不可收拾。
接近軹關時,有輕騎出沒,看身上的衣著是西燕兵馬。行色匆匆,神色驚惶,沒人過來盤問車隊。
車隊沒敢在軹關附近停留,急急忙忙往前趕,申時到達五龍口。宗提讓車隊停下,今夜駐扎在五龍口前。
楊安玄看到宗提安排人挑了東西進山,不解地問索檀原因。
索檀從五龍口經過幾次,解釋道︰「山中有寇盤據,過五龍口只要奉上禮物,山賊便不打劫商隊了。」
原來交引路費還有這好處,商隊與山賊也算共生共存,楊安玄開了眼界。
「趙兄弟,你車隊的吃食可夠,我等會要去蘇家塢買些粟米、肉脯,要不要一同前去?」
商隊長途跋涉不可能浪費太多運力來裝載食物,所需補給多在沿途補充。
楊安玄對北地的塢堡很感興趣,笑道︰「好,愚正好買些酒水,晚間請索大哥喝幾碗。」
楊安玄帶了胡藩、陰績,套了輛牛車,跟著索檀一伙人往西而去。
離開官道不遠便是從林,從林間小道穿過,走出五里地,看到山坳中有處的塢堡。
「這蘇家塢夠隱秘的,要不是熟人帶路,根本無人知曉。」楊安玄道。
蘇家堡四方形狀,塢牆足有兩丈高,四角築有墩樓,有人在墩台上戍守。
永嘉南渡時許多百姓流落在江北,豪強招聚他們築塢自守,有的不忘故國響應朝庭征召成為流民帥,有的自命塢主左右逢源,有的佔地為王打家劫舍,亂世之中各有各的活法。
離著二十余步遠,墩樓上射出響箭,眾人駐足。
索檀獨自上前,來到塢堡外高聲喊道︰「氐人索檀,前來購糧。」
隔了片刻,塢門打開,十余騎沖了出來,圍著楊安玄等人繞了兩圈,為首之人勒住馬,問道︰「誰帶得隊?」
得知是宗提帶隊,那人點點頭,道︰「進去吧。」
塢堡內人來人往,孩童嬉戲、雞鳴犬吠,比集市還要熱鬧。
楊安玄見塢堡足有四五畝,北面墾著梯田,一路延綿進山。
為首那人跳下馬,領著索檀等人往西行去,那邊樓下是倉庫,儲存著粟米、臘味、酒水等物。
「索兄,你從軹關過來,戰況如何?」那人認識索檀,開口問道。
「軹關還在,只是人心惶惶,兵無戰心。」索檀道︰「蘇少堡主,你有什麼消息?」
蘇致心事重重地道︰「要變天了。前兩日剛收到消息,姚興和苻國主在馬毛山交戰,苻國主被擒身死了。」
眾人無不色變。索檀原是前秦將士,听到苻登身死連忙追問細情。
楊安玄暗嘆,北地真是風雲變幻,眼見西燕和前秦都要亡國了。
打開一個糧倉,粟米足有萬石,旁邊堆放肉脯、咸魚的倉庫內貨積如山,楊安玄估計塢內物資足夠支用兩年。
塢堡內不光有漢人,還有鮮卑、氐、匈奴裝束的人,看上去相處和睦。亂世求存,普通百姓抱團取暖,無分種族。
歸程,索檀默然無語、長吁短嘆。十年時間強盛一時的大秦分崩離析,天王身死後,兩代國主苻丕、苻登相繼兵敗身死,真是天亡大秦。
第二天過五龍口,楊安玄看到宗提送出二百石粟米和一車肉脯,嘍羅下山,肩扛手提,說說笑笑。
車隊在山賊的夾道歡送下過境,一路往北奔向建興(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