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安玄也沒有預料到《送別》曲傳唱開來的速度,幾天時間不說城外送別、妓樓詠唱,便連大街小巷玩耍的小孩也能哼唱兩句「長亭外、古道邊」。
前來拜訪的妓樓絡繹不絕,紛紛求取新詞,條件一個比一個豐厚。
楊安玄婉言拒絕後,便開始從重金相求變成了威逼利誘,再到請吃請喝套取交情,要不就軟磨硬泡,美人攻勢。
楊安玄實在是不勝其擾,索性搬離了客棧,在城南五里小長干租了處宅院。
宅院有三進,房屋有二十余間,後院有山,山上有竹。不比城中奢華,不過門前碧溪流水、石牆砌小院,勝在清麗安靜。
院子足夠大,楊安玄十分喜歡,與宅主商量,花費一百二十六兩金購下,算是在建康城安居下來。
連同宅院一起買下的還有田地百畝,還有桑林二十六畝。宅子夠大,需要人打理,田地也需人手耕作,楊安玄吩咐胡原在人市買僕役和婢女。
東晉實行稅契制,買賣田宅、奴婢、馬牛、田地均需納稅,萬錢交易納稅四百,賣家繳三百,買家交一百,這些瑣事自由胡原帶著楊懷打理。
轉眼便到了二十六日,楊安玄在陰敦的引領下入國子學。陰敦老馬識途,一路指點介紹。
先到崇文殿拜過先師孔聖及諸賢,陰敦領著楊安玄來到右側的官廨,找當值的助教登錄名簿。
「……祭酒殷茂,博士車胤;還有十名助教,分掌今天前來入學的人不少,官廨內有兩名助教在。陰敦輕聲道︰「左面臉黃長須的是助教顏寧,授《公羊》,右邊那個是教授《毛詩》的何秀。」
楊安玄見顏寧這邊的人少些,便排在左面。有吏部的公文和州郡開具的過所,登錄名簿很快。
等到楊安玄時,顏寧看到公文上的名字和評語,抬起頭道︰「你便是新野楊安玄,‘風神秀徹,卓爾不群,才兼文武,堪稱棟梁’,這評語了不得。」
何秀听到楊安玄三個字,立時轉過頭來看向楊安玄。
幾日前盛花居斗曲他本有意為難,不料車胤、紀寶、趙牙等人對新曲大為贊賞,後來更是眾人合唱,讓他的目的落空。
事後陳志難免臉色難看,何秀自覺受人之托未能成事心中有愧,所以特意找助教甘祥換了值守,想著二十六日楊安玄前來入學定要尋機給他個難堪。
與其他士人相比,楊安玄行立之間凜然挺拔,少了文弱多股英氣。
何秀暗贊了聲,起身來到楊安玄近前,笑道︰「你便是楊安玄,盛花居斗曲寫下送別詞,如今滿京城都在傳唱。」
不少人並不知道送別詞是楊安玄所寫,顏寧驚喜地道︰「‘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是你所寫,簡直說到吾心里去了……」
何秀見顏寧一臉興奮,忙截斷他的話道︰「本官教授的是《毛詩》(2),《詩經》乃詩歌源頭,你所做的新詞有些離經叛道了。」
顏寧不以為然地道︰「此詞雖然不合韻律,但是甚與歌合,直抒胸臆,朗朗上口,可開先河。」
何秀道︰「楊安玄,你以詩才聞名。吾問你,《晨風》中‘鴥彼晨風,郁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何解?」
這是《詩經*秦風》中的句子,共三段。從表面來看是婦人思念夫君,但其實《詩經》中的詩多有隱含的意義在其中。
楊安玄沒有急著回答,拱手道︰「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何秀何尚行。」何秀個頭較矮,努力地抬起頭挺直身子讓自己看起來高大些。
「何先生有禮」,楊安玄不慌不忙地道︰「今日乃是新生登錄名冊,並非先生講堂授課,此時問難似有不妥,莫耽誤了其他人入學。」
何秀認定楊安玄不知曉《晨風》真意,笑道︰「汝被中正評為‘風神秀徹,卓爾不群,才兼文武,堪稱棟梁’,定為上品,定然才識過人。今日入學諸生中以汝的品階最高,汝若答不上來,這上品有欺人之嫌。」
楊安玄最初以為何秀只是見獵心喜,有心考察自己的學問,此刻見其語出不遜,心中起了疑。自己與何秀素未謀面,他步步緊逼所為何來?
顏寧在旁邊打圓場道︰「何兄,楊安玄說的不錯,你要考察他的學問留到講堂之上,今日實有不宜。」
旁邊有學子知曉此詩,見機笑道︰「愚乃河東安邑衛序。何先生所問《晨風》,從字面看是婦人思念夫婿,其實是譏諷秦康公,忘穆公之業,始棄其賢臣焉。」
衛序邊說邊得意洋洋地撇了楊安玄一眼。何秀點頭贊道︰「衛序說的不錯,晨風本意確實在譏康公,鄭公在《毛詩傳箋》中有所提及。」
「此等淺顯的含義都不知,真不知這上品因何而得?」有人不陰不陽地刺道。
何秀捋著胡須,滿面笑意地看著楊安玄,心中暗自得意,就算你能寫幾首好詩,到了國子學還不一樣被吾操縱。
四周多是不懷好意的笑臉,楊安玄知道如果不奮起反擊,將來在國子學怕是抬不起頭來。
「衛兄只說了其一,可知其二,其三?」楊安玄高深莫測地道。
衛序一愣,在腦中將所記過了一遍,並無遺漏。衛序勃然怒道︰「休要大言欺人,哪有什麼其二、其三,汝若能說出,吾便服汝。」
楊安玄看向何秀,道︰「何先生,你以為晨風可另有其意?」
何秀被問住了,他所知的晨風之意也是出自鄭玄的《毛詩傳箋》,這本書中未注其他之意啊。
心中暗自懊惱,要是被楊安玄真說出其二、其三來,自己的臉面何存。
能入國子學的可都是豪門子弟,當然不會把助教放在眼中,有人譏道︰「該不會何先生也不知吧。」
何秀臉脹得通紅,厲聲道︰「晨風之意僅此一種,若你能說出其二、其三,詩經便算你通過。」
國子學設十經,通一經者稱弟子,通二經則補文學掌故,通三經者擢為太子舍人;通四經者為郎中,通五經擢高第隨才敘用。
正常情況要通二經需時二到三年,滿三年才能試通三經,成為舍人後滿兩年才能要通四經,通四經授郎中再滿兩年方可通五經,這樣算下來,即便順利地通過也需十余年時間。
不過,國子學名存實亡,那些貴冑子弟哪會真花心思在學習經義上,多半混個幾年靠族中運作為官了。
楊安玄見好就收,笑道︰「《晨風》以女子口吻述被棄之情,與臣見棄于君、士見棄于友相通,此衛兄所述康公忘穆公之業,不能任用賢臣也。」
顏寧道︰「不錯,此解明析,直指要害。」
「其二,愚以為《晨風》有秦穆公悔過之意。」
「荒謬」、「胡說八道」,何秀和衛序同時開口斥道。
身後傳來笑聲,道︰「噫,還有此意,有趣得很,且說來听听。」
眾人回頭望去,卻見一名高大的老者,頭戴三梁進賢冠,身穿黃綾紋袍,笑吟吟地站在門前。
「車博士」、「車侯」,有認識的人驚呼道。
顏寧和何秀領著眾學子上前施禮。車胤虛扶道︰「免禮免禮,老夫今日得閑前來國子學看看新生,沒想到听到如此有趣的辨難。」
車胤指著楊安玄問道︰「汝是何人?」
「弘農楊安玄見過車公。」楊安玄深揖道。
「哦,你便是楊安玄。」車胤瞪大眼楮打量著楊安玄,道︰「盛花樓作《送別》曲,惹出老夫不少眼淚,老夫的眼淚可金貴,一滴淚少說也要一壺酒。听說你在盛花居贏了不少金子,可不能少了老夫的酒錢。」
「只恐車公不肯賞光。」
何秀笑容僵硬,心中暗暗叫苦,若是車胤不來,他還能倚仗助教的身份強行壓制楊安玄,現在只能見機行事了。
「楊安玄,老夫倒要听听你這穆公悔過之說。」車胤捋著胡須道︰「你若答不上來,這酒就喝不上了。」
楊安玄從容言道︰「此與《尚書*秦誓》相表里,秦穆公因殽之役為晉襄公所敗,作《秦誓》而悔恨,《晨風》之中反復吟唱‘憂心’,便是此意。」
車胤沉吟片刻,點點頭道︰「倒也說得通,算是其二,老夫且听你說說其三。」
見車胤贊同楊安玄的其二論,何秀心情沮喪,自己當眾說過楊安玄若能說出其二、其三,便算他《毛詩》通過,白白將為難他的機會放過。
「其三便是刺穆公棄三良說。」楊安玄提高聲音,吟道︰「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官廨內一片寂靜,陰敦欽佩地看著楊安玄,安玄年紀比自己小三歲,這身學問卻比自己強出不少。
車胤打破沉靜道︰「《晨風》三說,句句在理。楊安玄,你是從何學來?」
楊安玄暗自慶幸,幸虧前世讀研的時候以《詩經》析義為畢業論文,研究過《晨風》,要不然非得露怯不可。
「車公,小子在洛陽時喜好游獵,與洛陽城外野觀宋道士相識,時常在一起飲酒聊天,這些話便是從宋道士處听來。」楊安玄心想,反正《天工開物》推給了宋道士,債多不怕愁,讓這位宋道士能者多勞吧。
車胤嘆道︰「賢士在野,宰相之過也。楊安玄,你能得此機緣,亦是福分,好自珍惜。」
面對官廨中眾人,車胤語重心長地道︰「《禮記*中庸》雲︰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此乃為學之道。今日楊安玄講《晨風》三意,便是博學、廣思、明辨之故,汝等勉之。」
眾人躬身應是。
車胤看著楊安玄,微笑道︰「老夫聞汝在中正品評時曾言‘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交天下友’,甚合老夫的心思,當篤行不懈,必將成汝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