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三九七年,元旦。
天子司馬德宗行加冠禮(十六歲),接受朝臣拜賀,改年號隆安。
會稽王司馬道子上前稽首道︰「天子加冠,當親理朝政,臣當歸政于君,請萬歲恩準。」
這是事先議定的事,只是在朝堂上走一下形式。侍立在天子身旁瑯琊王司馬德文脆聲替天子應道︰「準。」
黃門侍郎高聲宣讀恩旨︰特進左僕射王珣為尚書令;領軍將軍、中書令王國寶轉任左僕射,兼任後將軍、丹陽尹;領軍將軍車胤遷領軍將軍,兼任吏部尚書……
緊接著,宣讀了尊太後李氏為太皇太後,立太子妃王氏為皇後,陰慧珍為貴妃等等一系列詔書(1)。
站在朝班末尾的陰友齊听到女兒被立為貴妃,面露喜色,如此一來,二月吏部任官,敦兒能選上個清貴好官了。
正月初三,京口,刺史府。
王恭拿著朝庭發來的公文默然良久,會稽王父子把持朝政,重用奸佞王國寶,自己當初所發「黍離」之嘆,恐怕就要成為現實了。
王國寶對自己深為忌憚,現在手握政權,肯定要對自己下手。絕不能坐以待斃,自己要牢牢把控住北府軍。
王恭投袂而起,問賀盛道︰「劉道堅(牢之)何在?」
賀盛應道︰「罷官後在彭城家中閑居。」
「擬文起用劉牢之為司馬,兼任彭城內史,招他速來京口。」
王恭是前將軍,開衙設府,可以直接委用軍司馬。殷仲堪是寧遠將軍,並無開府資格,所以任用楊佺期為荊州司馬要經過五兵部核準。
大年初三,依河鎮。
俞飛從小船上跳下,隨行帶著趙興、黃富。
得到俞飛到來的消息,楊安玄滿面笑容地出門迎接,拱手笑道︰「俞兄,真乃信人也,提前一天便來了。」
俞飛道︰「將軍吩咐的事,僕已經辦成。僕想先前往軍營,看看留下來的弟兄,問問他們的決定。」
楊安玄點頭道︰「俞兄自便。」
指了指身旁的周由,楊安玄道︰「周校尉前往左衛軍求見桓將軍,以流民帥的名義招攬俞兄在他的麾下,今後俞兄便是周校尉帳下的屯長了。」
軍屯長,轄百人。巡江監的統率楊安玄是伏波將軍,名義上可統軍一千六百,但朝庭僅給了五百名額,相應的軍官也要削減,巡江監屯長的位置只有五人。
楊安玄與劉、周兩人商議後,決定比武中奪得魁首的錢磊、俞飛、孟龍符皆授屯長之職,並允許他們各帶五至十人從軍。
周由滿面笑容地跟俞飛寒喧,麾下有了這位神射手,實力大增。
俞飛對屯長的任命並不在意,只是淡淡地回應了幾句。
萬茂等人見到俞飛,松了口氣,大當家沒有拋下他們逃走。簡短地討論後,萬茂和另外三人願意留下來跟隨俞飛,楊安玄放其他人離開。
正月初五,陳魚帶著三十余人,一大兩小兩艘船逆流前往巴陵,懷中揣著楊安玄寫給他楊佺期的信。
船只經過巡江營的水寨時,陳魚等人駐目遠眺,此一別不知是否還有機會與大當家重逢。
正月初十,錢磊帶了村中五人前來投軍,歸由劉衷統率;而孟龍符帶來三人,丁小七(丁全)、洛光和席信,楊安玄讓他暫充營中執法,兼任自己的親衛隊長。
巡江營五百軍兵募齊,分成左右兩校,每日一校在營中操練,另一校則乘坐船只巡江,江賊聞風離去,江上秩序為之一清。
…………
正月十二日,會稽王將東宮衛率歸左僕射王國寶統領。
手握政權、軍權,王國寶氣焰囂張,順者升,逆者貶,建威將軍王緒,借助堂兄之勢,朋比為奸,收取賄賂,朝堂之上除了領軍將軍車胤無人敢直斥直非。
正月十六日,王國寶上奏請裁減京口北府軍兵力,充實豫州,司馬道子猶豫未絕。朝堂沒有秘密可言,王國寶的奏請當天便在茶樓酒肆妓院中傳開。
正月二十日,青袞刺史王恭上表,稱已經動員兵馬,準備輜重,修繕器械,只等朝庭旨意一下即行北伐。
司馬道子接到奏表後大驚失色,急召王國寶、王珣、謝琰、王雅等人東堂議事。
王國寶面無人色,他知道王恭此舉是對他前兩日提議裁減北府軍的應對,北府八萬兵馬,若是揮兵建康,如何抵擋。
王珣曾與王恭有過密議,知道王恭有除掉王國寶之心,他被王國寶奪去左僕射之位,轉任尚書令。看似升遷,其實不過成了擺設,手中沒有了實權。
此時見王國寶驚惶失措,王珣心中暢快,端坐拈須不語。對面坐著王雅,同樣雙目放空,靜坐不語。
會稽王司馬道子的目光落在領軍將軍車胤身上,道︰「車公,王刺史有意興兵北伐,你意如何?」
車胤心知肚名,王恭並無北伐之心,只不過找借口阻止朝庭削減他麾下的兵馬。
捋著胡須,略一沉吟,車胤開口道︰「春耕在即,若此時出兵北伐,征民興役必傷農耕,動搖國本。大王可以出兵妨礙農事,命王刺史罷兵,等待時機。」
司馬道子連連點頭,道︰「車公說的有理,擬詔命此時出兵妨礙農事,令王恭罷兵。」
回到會稽王府,司馬道子看到王琨派人送來的密信,信中稱北府兵馬並無異動,王恭對外宣稱北伐,其實只是虛應故事。
司馬道子松了口氣,看來王恭是對自己有意裁減兵力充實豫州不滿,才以出兵為借口來要協自己,著實可惱。
這樣看來,朝庭以出兵妨礙農事命其罷兵王恭應該會遵從。不過,王恭桀驁不馴,終是禍害,等過些時日召他回京,讓他在朝堂上任職,不能再放他回京口了。
接到朝庭的詔書後,王恭心中冷笑,雖然自己宣稱出兵北伐是虛晃一槍,但他討伐王國寶的心意已定,昨日便派出使者乘船前往荊州聯絡殷仲堪,合力討伐王國寶。
…………
百日禁已過,秦淮河上恢復了從前的熱鬧,憋悶了三個多月的游客爆發出積蓄的熱情,畫舫從申時便開始營業,有的甚至通宵達旦地在秦淮河上暢游飲樂。
杏娘的畫舫在秦淮河上頗有名聲,不少人專程前來听杏娘唱一唱春秋相思。
百日禁開始時,杏娘便廉價地又買下兩艘畫舫,等年後大干一場。果如她所料,三艘船忙得天昏地暗,用日進斗金來形容亦不為過。
今日申時不到,船上便來了客人,杏娘帶著兩名舞娘前來迎客。
來客是中書省下的幾位令史、從事,皆是七八品的小官。王國寶任中書令的時候幾人小心逢迎,年後王國寶轉遷左僕射,幾人湊了份厚禮上門道賀,得了許諾吏部選官時升遷一階。
平日舍不得吃用,這回得了實信,幾人決定奢侈一回,相約來杏娘畫舫听一听名動京城的春秋兩唱相思曲。
琴聲悠揚,杏娘開口唱《相思》,曲動人心,果然名不虛傳。一曲唱罷,杏娘上前敬酒。
令史魯政借著酒意伸手向杏娘胸前模去,杏娘用手中酒壺擋了一下,嬌笑著對旁邊陪侍女郎使了個眼色,道︰「你是怎麼招呼爺的。」
這些女子是依附船舫做皮肉生意的妓娘,媚惑男人是本行,那女子貼在魯政身上,伸手輕拉著魯政的胡須,膩聲嬌呼道︰「爺好生貪心,都不理奴家。」
魯政被女子揉搓得色心大起,低頭親了一口,笑道︰「魚吾所欲也,熊掌亦……」
杏娘含笑起身,心中鄙夷,這樣的腌貨,也想佔自己便宜,真是豬油蒙了心。
舞女入內起舞,侍女殷勤勸酒,座中幾人意氣豐發,相互吹捧,酒越喝越盡興。在侍女的逗引下,一個個放浪形骸,調笑無忌起來。
魯政有了三分醉意,舉杯對著斜座的羅從事道︰「羅兄獻計,得了左僕射的賞識,將來飛黃騰達可別忘了拉扯一把小弟。」
羅從事捋著幾根枯須,得意地笑道︰「不瞞諸位賢弟,自愚得知左僕射與楊家不睦後,便苦思良策。前幾日王刺史上表有意北伐,愚想到楊安玄便在京口,靈光一現便有了此策。」
杏娘坐在帷幔後彈琴,听到楊安玄三個字,頓時豎起耳朵靜听。
那羅從事得意洋洋地繼續道︰「愚找到機會求見建威將軍王緒,王將軍听過愚的計策後替愚引見了左僕射,左僕射答應事成之後讓愚到五兵部任郎官。」
「恭敬羅兄」、「小弟敬羅兄一杯」,鬧哄哄地討好拍馬聲響起。
杏娘手中不停,琴音繼續飄出,耳朵卻在注意听到廳前說話聲。
過了片刻,果然有人問起姓羅的從事想出什麼妙計,那羅從事起初還賣關子,又喝了兩杯酒,忍不住自己炫耀了起來。
「王刺史前幾日上表欲北伐,明眼人皆知是防備朝庭削減其兵力。」羅從事拈著胡須道。
「是啊,听說大王甚為惱怒,王僕射亦深為憂慮,已嚴令王刺史罷兵。」
「巡江監是五兵部的衙門,並不听從京口管轄,僕建議左僕射讓五兵部下公文,讓巡江營嚴守江域,監視京口動靜,無朝庭旨意不準北府軍水師西向。」
「妙啊,如此一來,王刺史定然視楊安玄為眼中釘,一旦有事,楊安玄首當其沖,難辭其咎。」魯政贊道。
琴音一顫,發出破聲。只是席上幾人指手劃腳地高談闊論,根本沒有留意。
杏娘深吸一口氣,平抑了一下心情。朝中有人想害楊公子,不行,僕得通知楊公子小心些。
兩天後,楊安玄在淑蘭院見到了專程前來報信的杏娘,心中甚為感激。
難怪人都說仗義每多屠狗輩,杏娘一個風塵女子能知恩圖報,實屬難得。
雖然早知道王國寶不會放過自己,但沒想到王恭假稱北伐之事尚未平息,王國寶就急不可耐地要針對自己了。
既如此,自己更要順水推舟,借王恭之手除去王國寶這個禍患。
兩日後,楊安玄收到了五兵部所下的密文,命其監視北府軍水師動靜,不準北府軍從水路西向。
幾乎在楊安玄接到五兵部公文的同時,王恭也收到了庶長子王曇亨寄來的密信,信中提及朝庭讓楊安玄控制水路。
王恭冷笑一聲,巡江監那點水軍抓抓江賊還勉強,要想攔截北府水師,豈不是螳臂擋車,便是左衛軍也阻擋不了自己前進的方向。
劉牢之已經就任軍司馬,正在加緊操練北府軍,箭已在弦上。過幾日寫信給荊州殷仲堪,若得他響應,自己便要興師清君側,誅除王國寶。
…………
寄給父親的信已寫好,放在案上等墨跡干透。信中楊安玄提到王恭極可能邀殷仲堪一起興兵誅殺王國寶,此事可推波助瀾借機執掌軍權,但需小心防範桓玄等等。
正月初六楊安玄收到楊佺期從江陵寄來的信,得知父親已經起復為荊州司馬,一如自己所猜測,歷史按照即有的軌跡前行著。
信塞入封中,楊安玄有些為難,派誰人前去送信。
按說父親派給自己的幾名護衛是最合適的人選,但京口面館這幾日不太平,有人用見不得光的手段來攪亂,楊棟幾個實在是月兌不開身。張鋒年紀還小,再說自己身邊也離不開他。
根基尚淺,人到用時方恨少。楊安玄想到俞飛身邊的黃富,此人機敏,不妨讓他走一趟,順便派他前去看看陳魚他們,楊安玄也想知道族中是怎樣安置陳魚等人的。
窗外,狂風呼嘯,浪濤聲聲,風雨漸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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