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將余暉灑落在金墉城頭,晉字 旗依舊在箭樓之上高高飄揚。
城門處,兩輛沖車坍塌在地,被城上倒下的熱油淋過,再被火矢點燃,熊熊大火足足燃燒了半個時辰,焦黑的殘渣仍在冒著裊裊黑煙。
城牆上出現了大大小小的坑洞,那是投石、沖車留下的痕跡,地面上的血色被滲透了砂土,留下一塊塊難看的斑褐,這是秦兵攻城十五天留下的印跡。
低沉的號角嗚咽響起,秦兵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撤回營寨,一天的進攻落下帷幕。
姚崇微笑地站在寨門前,迎候將士們回營,不時地寒喧撫慰幾句。
另一處寨門,有秦兵押著晉人役夫清掃戰場,收拾散落于地的器械、救助傷員、填埋尸體等。
等最後一名軍兵入營,姚崇上馬向金墉城方向馳去。斜陽將金墉城涂抹上金色,配上露出城牆的飛檐翹脊,真稱得上金台玉閣。
金墉城的堅固姚崇的意料,十幾天的攻擊只在牆體上留下些意義不大的坑洞,要穿透幾丈厚的城牆,簡直是痴人說夢。
每天都會有秦兵登上城牆,便毫無例外皆被殺死或趕了下來,城中的箭只、滾木、擂石準備得十分充裕,根本看不到緊缺的樣子。
在里許外勒住馬,姚崇心情復雜,他十六歲便隨父親四處征戰,攻克過不少雄關。
此次向東攻晉,奪弘農取上洛,易如反掌,他認定晉軍不堪一擊,沒想到在金墉關前踫到了鐵板。
強攻、夜襲、挖洞、堆土,各種辦法都嘗試過,結果是在這座小城前傷亡近二千人。
楊安玄緩步在城牆上走過,不時地停下腳步與軍兵們說上幾句,軍兵們看到他紛紛起身致意。
十五天同生共死,守城的將士看到了這位楊將軍的驍勇,多次險情都是被楊將軍化解,有這樣一位勇將在,眾人心中安定。
守城的晉軍傷亡了四百余人,但經歷過血與火地鑄煉,晉軍正在發生著褪變,由當初接敵的慌敵變得有條不紊,在隊長屯長的喝斥指揮下配合默契。
便連偶爾前來送飯菜的夏侯太守也發現了軍心穩定,信心滿滿地四處宣揚道︰「金墉固若金湯,城中糧草、輜重充足,至少能堅守半年。」
晚間巡營,姚崇又听到營中私語,抱怨戰事艱難,傷亡過大。這樣的怨語在幾日前便開始出現,姚崇嚴懲了十數人依舊不能禁絕。
身邊的軍司馬穆平輕聲道︰「齊公,可要嚴懲?」
與晉軍不同,姚崇所率的秦軍有氐人、羌人、鮮卑人以及漢人,戰事順利自然安然無事,若是失利便極可能像當年前秦苻堅兵敗後大秦帝國四分五裂,姚崇憂心如焚。
擺手制止了穆平,姚崇回了中軍營帳。親衛低聲稟道︰「萬歲派人送來密報。」
姚崇一驚,讓送信之人入帳。接過密報看過之後,姚崇的眉頭皺起,將密報遞與穆平,道︰「萬歲讓愚盡快結束戰事,回歸上洛駐扎。」
穆平湊近牛油燭火看信,密報告知氐人屠飛、啖鐵等人趁大軍東征之機佔據方山作亂,姚興要率大軍回撤平叛,無法支持姚崇攻打洛陽。
密報告訴姚崇,晉國的援兵已在襄陽聚集訓練,可能很快援救洛陽,讓他盡快結束戰事退守上洛,保全實力。
穆平遞還密報,嘆息道︰「此次兵臨洛陽無功而返,實在可惜。」
姚崇將密報舉到燭火上點燃,看著密報化為灰燼,恨聲道︰「損兵折將,有何面目回去見天子交令。」
站起身來到身後的牛皮圖前,姚崇的手指在偃師城上一點,道︰「你前幾日告訴愚,偃師城附近有數萬戶晉人聚居于此。」
穆平微笑道︰「齊公與僕想到一起了。」
身為軍司馬,穆平掌管著軍中諜報,洛陽百里方圓的虛實盡在他心中。
「晉人南渡後,許多漢人並未隨同南下,而是族居各處,築塢自守。」穆平指著偃師城道︰「偃師一帶土地平整,土地肥沃、水流充沛,是洛陽的谷倉。」
姚崇眼神一亮,笑道︰「也就是說偃師一帶的晉人很富有。」
穆平走近地圖,先是用手指在偃師城四周劃了一圈,道︰「據偵騎探知,偃師城一帶有大大小小的塢堡數十個。」
手指在東南方向重重地點了一下,繼續道︰「此處名為平柏谷,據探馬回報,河東裴家,西河嚴家兩大家族足以兩萬余戶聚居于此。」
兩萬戶,人數至少接近十萬人,姚崇眼神愈亮,手掌重重地在平柏谷上一拍,道︰「明日留下萬人困守金墉,本公親率大隊前往平柏谷。」
…………
八月,平柏谷,驕陽如火。
裴家堡外的農田正在翻田施肥,楊家犁的出現讓麥收多了三成,這兩年塢堡四周新墾出百頃良田,農人們臉上掛著笑容。
河東裴家在平柏已經扎根百年,依據裴家的百姓超過四萬人,一聲令下方圓十余里的山村農夫、獵戶盡皆響應,官府亦不敢相欺。
朝庭曾多次派來前來招攬,家主裴博婉拒了鷹揚將軍的封號,父親臨死前叮囑,要想在平柏生存下去,便不能投靠任何一方勢力。
偃師方圓數十里,塢堡林立,以裴家和嚴家為首。裴嚴兩家世代聯姻,互相守望,除了偃師城內由官府說了算外,城外可是由兩家一言決之。
淝水大戰後晉軍收復河南失地,十余年未逢戰事,百姓得以生息。有裴、嚴兩家護佑,官府的稅賦減輕了不少,家中添丁加口,日子雖然過得清貧卻有盼頭。
十天前,偃師縣令何捷發來公文,稱姚秦東進,正在攻打洛陽城,請裴博和嚴安帶了族人入偃師城躲避。
接到公文後,裴博請嚴安前來商議,秦兵東來的消息兩人早已知曉,華山、弘農投降,上洛被奪,現在是洛陽被圍,也不知能支撐多久。
「裴兄,何縣令約吾等進城不過是想借重兩家的兵力替他守城。」嚴安皺著眉頭道︰「偃師城城防還不如咱們的塢堡。」
裴博想了想道︰「偃師離洛陽不過百里,的確要防著秦兵前來。既然嚴兄弟決定不進偃師城,咱們在塢堡中也該加強防御。」
嚴安點點頭道︰「愚回去便讓部曲加緊操練,將堡外的護河加寬,咱們兩家合在一處有四五千人,加上其他塢堡的部曲合在一處近萬人,能與秦兵一戰。」
裴博愁眉苦臉地道︰「不可大意,听聞此次秦兵由齊公姚崇統率,足有兩萬余人,光輕騎就不下五千。唉,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下來啊。」
嚴安也苦起臉嘆道︰「但願洛陽城能守住,秦兵無暇東進,咱們能躲過這一劫。」
嚴安之子嚴恪侍立在左側,忍不住插口道︰「爹,何不干脆先下手為強,起軍前往洛陽支援朝庭,擊退秦兵朝庭肯定會加以封賞。」
嚴恪剛過兒立,是裴博的五女婿。裴博看著毛頭女婿搖頭道︰「恪兒,秦兵強悍,避之不及,怎可惹禍上身。」
嚴安瞪眼喝道︰「糊涂,朝庭是怎樣對待咱們這些流民你不是不知,朝庭封賞再多也不過是讓咱們替他賣命。」
嚴恪抗聲道︰「岳父、爹,咱們身為晉人,怎能坐視外敵入寇而無動于衷。若是不管不顧,等到秦、燕大軍來襲之時,咱們能依靠誰?」
裴勝拉了一把嚴恪,道︰「妹夫,莫要多言,听兩位長輩安排就是。」
裴博和嚴安議定,組織各塢堡的部曲聚集操練,加固塢堡防御,派出探騎注意秦軍動靜,通知四周塢堡做好準備,隨時準備應戰。
探騎每日穿梭報來情報,朝庭兵馬退守金墉城,秦兵攻打多日損兵折將,據說襄陽的援軍正在集結,裴博的心稍微有些安定,等洛陽的援軍到來,秦軍便要退兵了。
捋著胡須打理著堡外風景,經過百余年數代人的耕耘,裴家堡有良田數千頃,族人三千余人,依附的百姓數以萬計,縱是萬戶侯亦不能比。
若依嚴恪所說,托蔽在官府羽翼之下,便成了任人宰割的豬羊,哪有現在逍遙快活。
只是燕、秦大軍來到,光憑塢堡的力量如何自守,裴博心中糾結,患得患失。
一騎飛馳而來,裴博正站在塢牆之上,心中一緊。飛騎馳入塢內,高聲叫喊著,「秦軍東進,距此三十里。」
裴博頭一暈,手扶住垛口,差點沒摔倒在地。這場大難還是沒有躲過去,秦兵居然繞過洛陽城直接向偃師進軍了。
「嗚嗚」的號角起響徹天地,一聲接一聲向著四周漫延開去,住在塢堡外的村莊里百姓攜家帶口,牽牛抱雞朝塢堡涌去。
雞飛狗吠,人喊牛嘶,小孩哭鬧,吵成一團。
秦人來了,想起祖輩所說的胡人暴行,男女老幼的臉上無不驚惶失色。
裴博站在塢牆之上,緊緊地盯著西面,裴家堡在偃師的東南,並不靠近官道,裴博自欺欺人地想,但願秦師是奔偃師而去,並未在意塢堡。
塢門已經關閉,風從空蕩蕩的原野刮過,一片肅殺。
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