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駐扎在汝陽城外,楊安玄換了身便服,帶了張鋒買了四樣禮物,拎著便上門來了。
袁家一大幫子人接了出來,看到須發蒼蒼的袁竹,楊安玄上前深施一禮,道︰「見過七叔公,七叔公安好。」
袁竹扶起楊安玄,老淚縱橫道︰「好,好。一別兩年,安玄有如旭日東升,七叔公真是高興啊。走,回家說。」
再度踏進袁宅,楊安玄感觸依舊,曾經豪奢的宅院雖然仔細清洗過,但落漆的梁柱、破損的地磚、檐角的垂草無不昭示著頹敗之意。
臥雪堂,楊安玄恭恭敬敬地向袁竹及袁氏族人見禮,再度惹得袁竹老淚縱橫,更聲道︰「你娘來信說隨佺期遠在江陵,七叔公也不知還能不能再見她一面了。」
楊安玄心道,這位七叔公是位煽情的好手,一句話便用親情牢牢地套住了自己。
口中笑應道︰「七叔公若得便,佷孫便派人送您前去江陵轉轉,阿娘給僕的家信,時常提及兒時舊事,叮囑僕有空常來汝陽看看。」
袁竹一托花白的胡須,嘆道︰「小靈兒有心了。七叔公老矣,怕是經不起路途上的勞頓。不過族中這些子弟,還望安玄你看在兩家世交的情面上,多加照應。七叔公拜托了。」
說罷,袁竹站起身,朝著楊安玄深深一躬,頭上的蒼發低垂蓬散開來。
楊安玄趕緊跳起身,避了開去,躬身道︰「七叔公莫要折殺佷孫。您快些坐好,要不然僕不敢在此多呆了。」
袁竹重新坐好,眼中閃過一絲痛苦的得色,吩咐擺宴款待。
酒席宴上,袁家人有意討好,楊安玄姿態放得很低,叔公、叔伯、兄長叫得親切,敬酒回酒應答有禮,席間氣氛和睦,其樂融融。
袁宏起身來到楊安玄面前,深躬到地道︰「當初七叔公等人被賊人所劫,愚心切之下方語多有得罪,還望安玄恕罪,愚叔向你陪禮了。」
說著舉杯飲盡,舉著空杯向楊安玄示意。
楊安玄對這位十二叔好感缺缺,通過上次發生的事能看清此人的本質,前倨後恭有所圖,這樣的人不值得相幫。
但是酒桌上的面子要給,楊安玄起身笑道︰「十二叔太客氣了,小佷也有不是,這杯酒愚敬十二叔,算是賠禮。」
有人按捺不住,頻頻以目示意袁竹提派人跟楊安玄前去赴任之事。
袁竹本打算宴後再私下細談,可見族人如此猴急,只得開口道︰「安玄未及弱冠,便出任汝南郡司馬兼主簿,後生可畏,楊家重興指日可待了。」
楊安玄笑應道︰「袁家底蘊深厚,雖然暫時受挫,終將厚積薄發,重振家聲。」
袁竹按著酒杯搖頭嘆道︰「唉,楊袁兩家本是世交,如今楊家遠勝過袁家,袁家除了袁濤得安玄你相助有點起色外,其他人不足道哉。安玄你來汝南任職,還望能出手相助。」
堂上族人安靜下來,一個個把殷切的目光投向楊安玄。
楊安玄聞弦歌知雅意,笑道︰「七叔公,愚來汝南郡任官,少不得要袁家相幫。愚此次來除了看望七叔公以及諸位叔伯兄弟外,就是想請七叔公從袁家選幾名才干之人到新息城幫愚。」
堂上眾人喜笑顏開,袁竹激動地舉杯道︰「安玄放心,七叔公會辦妥此事,不知安玄準備從袁家帶多少人走?」
郡守有征召吏員的權力,汝南郡太守周安體弱多病,多次向朝庭辭官。楊安玄深得會稽王信任,就任司馬兼主簿,誰都知道接任太守只是時間問題,所以他征召袁家人為屬吏,周安多半不會出言反對。
楊安玄想了想,道︰「愚初來汝南,不好大張旗鼓地征召屬員,先定個三人吧,其他人等以後有機會再說,明年三四月份來新息城找愚。」
雖然只有三人,袁氏族人還是激動不已,這三人等于一腳踏進官場中,就算開始時只能做吏員,有楊安玄在,用不了兩年便能正式轉任成為官員了。
說起來可悲,諾大的袁家居官的不過六七人,這一下子多出半數,自然讓眾人喜出望外。
楊安玄掃看了一眼大堂上有些忘形的袁家人,想起當初隨袁濤進京的兩名袁家族人,道︰「七叔公,佷孫有句話想講在前面。」
袁竹笑容滿面地道︰「安玄,盡管說。」
「愚初來汝南郡,人生地不熟,袁家在汝南根深蒂固,有袁家相幫佷孫做事會事半功倍。」楊安玄先揚道。
袁竹拈著胡須道︰「七叔公不是夸口,袁家雖然破敗,但根節遍布整郡,汝南郡有個風吹草動瞞不過袁家。」
楊安玄笑道︰「楊袁兩家世交,互幫互助理所應當。但愚也擔心有人行事不謹,落人口舌,反傷了兩家和氣……」
袁竹打斷楊安玄的話,道︰「安玄放心,既然人跟了你去,便任由你處置。若是有人作奸犯科,誤了安玄你的事,七叔公親自拄了杖去,打斷他的狗腿。」
宴後,楊安玄留宿在袁家,時間尚早,跟袁竹到書房飲茶。
書房很大,藏書卻不多。袁竹指著有些空蕩的書架嘆道︰「這里原是你外公的書房,你外公喜歡讀書,愚記得當時這書架上滿滿當當擺滿了竹帛。」
楊安玄伸手在破舊的書架上摩挲了一下,他多次听袁氏提過這位素未謀面的外公,是個儒雅和善的讀書人,說起來他還有個舅舅和姑母,失去聯絡多年。
「唉,這些書陸續被賣了,換成錢糧補貼家用,還有些被族人拿走,就剩下這些了。」耳邊傳來袁竹不勝唏噓地嘆聲。
有族人奉上茶,袁竹微笑道︰「安玄,嘗嘗這茶水,是你娘捎來的雲霧茶,清香怡神,好茶。」
楊安玄道︰「巴陵氣體溫和,水氣很足,方能蘊出此茶。」
「愚听你娘來信說,楊家準備在巴陵扎根了。」袁竹羨慕地道︰「秦軍攻佔弘農郡之前,你父派人接了很多楊家族人去了巴陵,免受戰火之禍。」
秦軍東向,楊佺期趕在弘農郡投降前將大部分族人接到了巴陵,族中只剩下些老人守護祖業墳冢,楊安玄心中輕嘆,楊家人不知何時才能回弘農祭祖。
「七叔公,袁家不妨也派些人前去江南開枝散葉。」楊安玄提議道。
袁竹眼光一閃,隨即黯淡下來,汝陽袁家不可能去巴陵寄于楊家籬下,唯一的希望是等袁濤外放為官,可以分出一些族人前去依附。
閑話幾句,楊安玄轉入正題,道︰「七叔公,佷孫初來汝南,想問一問汝陽郡各方面的情形。」
袁竹道︰「七叔公足不出汝陽縣,對汝陽倒是知道一些,至于整個汝南郡,袁宏更為了解一些。」
楊安玄暗笑,剛才酒宴上這位七叔公可是夸口汝南郡有個風吹草動都瞞不過袁家。
趁著派人去叫袁宏的功夫,袁竹道︰「今年多雨,處處洪澇,據愚所知汝南郡十五縣,至少有十個縣受了災,袁家的三百多頃地減產三成以上,今年的祭祖的祭品都難籌集,恐怕過年都要縮衣減食。」
楊安玄暗自心驚,袁家雖然破敗,但底蘊尚存,靠著族人之間互幫互助,勉強能維護生計,若連袁家都維持不下去,普通百姓的日子越發難過。
「今年四月,庾刺史征兵征糧,袁家交了二百石軍糧,還派了五十名青壯服役,家中田地缺少勞力,雪上加霜。」袁竹唉聲不斷。
豫州征兵征糧是因為王恭舉兵,庾楷是會稽王的親信曾率軍前往石頭城支援建康。後來戰事不了了之,這批錢糧落到了庾刺史的腰包,讓他發了筆戰爭財。
腳步匆匆,袁宏興沖沖地到來,有機會跟楊安玄獨處交談,絕不能再錯失。
見禮,小心翼翼地坐下,听袁竹轉述楊安玄要了解汝南郡的情況。
袁宏暗自慶幸,他時常與縣中官吏在一起飲酒,通過酒桌上的閑聊對郡中事務有所了解,清咳一聲開始侃侃而談。
「……周太守體弱多病,一年之中倒有八九個月臥床,郡中事物多由主簿程風處置。安玄此次來郡中任司馬兼主簿,這位程主簿听說轉任寧州興古郡太守,倒是歡天喜地,巴不得安玄能早些赴任。」
楊安玄笑道︰「司馬是何人?他又升遷何處?」
袁宏道︰「司馬許演,回歷陽城軍中任職,听說有些不快,安玄要加點小心。」
「主記室辛何是辛何是上蔡名士,家貧苦學不輟,以孝廉聞名,被郡中正舉薦被征闢為書佐,因處事果決,甚得歷任太守信任,升遷至主記室……」袁宏臉上現出羨慕之色,辛何是多少低層士人的榜樣。
楊安玄見袁宏說得多是官場上的人物,笑著打斷道︰「十二叔,愚想听一听郡中有哪些世族、名士賢良?各縣的出產如何?今年的收成如何?」
袁宏一愣,知道理會錯了楊安玄的意圖,忙道︰「郡中世族當年要說首推袁家,還有作月旦評許家兄弟的許家、蜀漢名將陳到的陳家以及孟公威孟家……」
一連串的世家從袁宏嘴中報出,這些世家如同袁家一樣早已破敗不堪,有些更是泯然無存,「如今汝南郡頂級門閥是汝南安成的周家和南頓的應家。」
聊到亥初時分,楊安玄方才起身告辭。
回到客房楊安玄眉頭緊鎖,汝陽郡和晉王朝一樣風雨飄搖,處處漏風。自己可不願個縫補匠,要打爛舊世界,按照自己心意造出一個新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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