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要過年,桓玄命人將他收集的書畫珍玩裝船,準備帶著前往建康。
身為太尉,總百揆,朝庭的實際掌權人,正旦大朝當然要與眾臣齊聚,接受朝賀。
正月期間,要舉辦、參加宴會,聯絡與世家門閥間的感情,為篡位奠定基礎。
這些珍玩是比起進京前足足多出三倍,是巧取豪奪所至。桓玄听到誰有好字畫、好玩藝,便派人上門索要,遇到不好強奪的,桓玄便想出一招「蒱博而取」的歪招︰借助賭博,將寶物訛進自己手中。
入駐姑孰,桓玄命人重修太尉府,派遣手下四處搜尋假山苗木,掘果移竹將四周百姓家的景致移進他的府中。太尉府內景致美不勝收,周邊百姓卻怨聲載道。
這段時間日子過得舒暢,桓玄時常舉辦酒宴,每天能食半只羊。應了那句「心寬體胖」的話,桓玄的體重激增了一倍,早就超過了三百斤。在阿諛奉承者的嘴中,桓玄的體型成了魁梧絕倫,天生異秉。
歪臥在錦榻,桓玄手中把玩著一只玲瓏玉虎,虎長半尺,羊脂美玉圓雕而成,最難得的是虎頭虎軀有天然黃色斑紋,越發顯得栩栩如生。
桓玄得到後每日盤玩,愛不釋手,馬上要離開姑孰進京也不肯裝入箱中。
一名侍官匆匆上殿,近前躬身施禮道︰「稟太尉,馮將軍呈來戰報。」
桓玄在侍從的摻扶下坐正身軀,將玉虎放在身前案幾上。有侍女接過信遞上,桓玄笑道︰「算算時日馮該也應該奪取襄陽了,年前再無大事矣。」
打開信細看,桓玄變了臉色,把信團成團扔了出去,怒吼道︰「三萬大軍損折過半,馮該該死。」.五
狂怒不已的桓玄推倒身前案幾,那只玉虎從案上摔落于地,碎成數塊。
殿中侍從嚇得跪伏于地,不敢抬頭,生恐桓玄牽怒丟了性命。
看到玉虎摔碎,桓玄又氣又疼,掙扎著起身,肉山向前移動,震得地板顫乎。
走到摔碎的玉虎旁,桓玄側頭一看,玉虎碎成三截,虎頭滾落。
「走,去建康」,桓玄帶著一股寒風離開了姑孰城。
馮該大軍討伐雍州失利的消息很快在京傳開,楊安玄是繼謝獻武之後的又一名名將的議論在酒館茶肆中再度興起,風浪暗中涌動,有心人各懷心思。
烏衣巷,謝府。
自桓玄掌權以來,謝府門前冷清了許多,往日車馬如龍、揮袖如雲的場景不見了。當初桓玄進京,想要借宿謝府,被謝混所拒,明眼人便知謝家得罪了桓玄。
桓玄任命朝庭官員,瑯琊王家有王謐任中書令,太原王家的王愉出任會稽內史,而陳郡謝家除了原本是桓玄麾下參軍的謝瞻被任為尚書郎,還有便是桓玄借以打擊司馬道子父子聲望提拔著作佐郎謝裕為黃門侍郎,謝家人幾無升遷。
謝家以謝安之孫謝混為首,這位望蔡縣公、駙馬都尉生性孤高,自不會做逢迎桓玄之事,每日只與子佷輩在府中清談玄理,宴飲歌詠為樂。
謝府佔地數百畝,宅院眾多,分房分系而居。謝安在世時喜歡山林情趣,在宅中引水聚石、植樹種竹、懸蔓垂蘿,景致十分幽美。
宅西是謝安子孫居所,宅後有池,池名忘憂,有榭立于池畔,夏中賞魚、冬至觀雪,別有風味。
昨夜一場大雪,大地粉妝玉琢,謝混召集族中子佷在枕水榭中飲酒賞雪,吟誦詩賦。
謝靈運最出風頭,一句「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引得眾人轟然喝彩,謝混親自斟酒與他。謝靈運仰頭一飲而盡,腦中閃過雞籠山上楊安玄迎風而立的身影,此情此景,不知這位楊小窗能寫出什麼佳句。
九曲橋跨水而立,謝瞻披著青色狐裘緩緩行來,
一名侍從為他撐著油紙傘遮擋風雪。
暖榭圍著錦幔,榭角放著炭盆,上面溫著美酒,整個榭中溫暖如春,濃郁的酒香讓人醺醺欲醉。
有侍女接過謝瞻身上的皮裘,謝瞻向謝混施禮,按輩份他是謝混的佷兒。
謝混示意侍女斟上熱酒遞給謝瞻,笑道︰「宣遠(謝瞻字),一路風雪,且飲杯熱酒去去風寒。」
謝瞻謝過,接酒在手,又對著周圍眾人示意,這才將酒飲下。
謝靈運拉著謝瞻在身旁坐下,笑道︰「十三哥,朝中有何消息。」
謝瞻六歲能文,善寫文章,辭采之美,與謝混、謝靈運齊名,他與謝靈運同年出生,只是月份稍大,兩人感情深厚。
眾人都看向謝瞻,謝瞻是楚台尚書郎,消息靈通,朝堂消息謝家人都從他嘴中得知。
「桓太尉要進京了。」謝瞻夾起一片羊肉,在熱湯中涮著。
謝混臉色一凝,謝靈運不屑地道︰「馬上要過年了,桓太尉是要來主持正旦大慶了。」
謝瞻將燙熟的羊肉放入嘴中,咀嚼著咽下,這才放下筷子繼續道︰「桓太尉派馮該討伐雍州,兵敗了。」
「什麼?」驚呼聲四起。
謝混也瞪大了眼楮,道︰「馮該帶走一萬兵馬,又聚合荊、江兩州兵馬,兵力將近三萬,居然敗在楊安玄手中?楊安玄才取雍州不滿七個月,雍州能招募了多少兵馬?」
謝靈運腦中閃過那句「鐵馬冰河入夢來」,一時間呆坐無語。
「具體情況尚不知曉」,謝瞻緩緩語道︰「听說秦國也派出了兵馬,佔據了南鄉郡一部,楊安玄擊敗馮該後北上收復了失地。」
謝靈運心中不是滋味,世人將楊安玄與祖父並列,他打心眼里瞧不起楊安玄,只是楊安玄數次戰績可圈可點,鋒芒畢露,如今連接桓玄派去討伐的大軍都敗在他手中,莫非楊安玄真能與祖父並肩。
謝靈運不止一次地想過將來能執掌北府軍,像祖父一樣率軍北伐收復故土,可是現在成了泡影。祖父創建的北府軍隨著劉牢之的逝去已然成為往事,那些百戰將軍或死或逃,再難與桓玄相抗衡。
枕水榭中寂然無聲,過了片刻,謝混嘆道︰「弘農楊家,中興有望了。」
皇城,式乾殿。
瑯琊王司馬德文踏出殿門,宮人抬來肩輿請他入乘,司馬德文擺擺手,順著殿側長廊朝前走去,漫天風雪撲面而來,寒意陡生。
走過西堂,司馬德文站在太極殿前,風雪之中太極殿紅牆金瓦、畫棟雕梁,越顯莊嚴肅穆。
雪落無聲,司馬德文的心頭卻如同被厚雪積壓般沉重,他從東堂得知,太尉桓玄要進京了。
腦中閃過「逆賊」兩個字,卻不敢宣諸于口,皇叔司馬道子被他鳩殺,朝堂眾臣居然裝聾作啞,司馬氏的江山要亡了嗎?
想到殿中那個冷暖不知的兄長,司馬德文露出一絲苦笑,難道是天意,就算亡了江山皇兄也不知道悲傷難過,渾渾噩噩也好。
一陣寒風撲來,將頭頂的油傘吹開,雪花落在臉上冰涼點點,讓司馬德文感到暈脹的頭腦思路變得清晰起來。
他從東堂還得知一個消息,楊安玄擊敗馮該大軍,守住了襄陽城。
司馬德文的腳步變得輕快起來,楊安玄曾做過東宮侍讀,還教過自己射箭,說起來與自己有一份情份在。
當年的四大侍讀,除了羊欣投向桓玄,出任平西主薄外,謝混閉門家居;秀之是自己王府中的從事中郎;楊安玄坐鎮雍州,這三人都與桓玄關系冷淡,莫非是父皇在天之靈不忍見江山傾覆,留下一線生機。
回到王府,司馬德文派人請謝混過府飲酒。謝混是他的姐
夫,兩人時常往來,桓玄留在京中的耳目也不會在意。
王府後院有樓名凌雲閣,樓有五層七丈,坐于樓頂可將方圓數里盡收眼底。
司馬德文五樓之上設宴,宴請望蔡縣公謝混,從事中郎秀之作陪。三人圍爐而坐,開南窗賞雪,邊喝邊聊。
侍從被打發至樓下守候,樓上除了三人外再無他人。司馬德文敬了杯酒,嘆道︰「江山如舊,只是孤不知明年還能否與兩位安坐飲酒。」
司馬道子被鳩殺的消息傳來,司馬德文連日夜難安寢,生怕桓玄篡位先將自己殺害。
秀之憤然道︰「桓賊驕Yin狂豎、欺凌朝庭、倒行逆施、暗藏禍心,可恨朝堂諸公迫于***,不敢奮起抗爭,奈何奈何?」
司馬德文輕語道︰「雍州楊安玄,先帝在時結與恩義,如今坐鎮雍州,擊敗桓玄大軍,孤有意效三國故事,以天子名義給楊安玄密詔,讓他起兵討賊,你們以為如何?」
謝混苦笑道︰「楊安玄雖勝馮該,但雍州實力弱小,怕無力興兵清君側。一旦事情泄漏,反而于王爺不利,王爺慎之。」
司馬德文嘆了口氣,端起杯喝了一口悶酒。
秀之道︰「楊安玄與汝南太守陰敦是結義兄弟,陰敦本是王府內史,得王爺相助才出任汝南太守,王爺何不暗中將用意告知陰敦,讓他替王爺向楊安玄傳話,豈不更為妥當。」
司馬德文笑道︰「妙哉。」
謝混想起當年華林園賞菊之事,王謝兩家都與楊安玄起了嫌隙,自己誤會楊安玄想爭奪晉陵公主,後來發現是場誤會,自己被小人挑撥。
楊安玄如今對皇室來說舉足輕重,他若舉旗反對桓玄或許能給皇室帶來一線生機,想到這里,謝混道︰「昨日公主向愚提及,鄱陽公主年歲漸大,該給她物色夫婿了。」
都是聰明人,話不用說透。司馬德文慨然道︰「楊安玄若能挽狂瀾于既倒,天子定不負他。」
烏衣巷,東安伯府。
郗恢散朝歸家,來到書房,吩咐把長子郗曄和五子郗浩找來。
桓玄入主朝堂,郗恢的祠部尚書之職沒有變更,但朝堂上充斥著桓氏族人和桓玄的親信,他直接被無視了。
眼見桓玄一步步邁向篡位,作為司馬氏的忠臣,郗恢心急如焚,可放眼朝堂,王家投靠桓玄,謝家閉門不出,其他世家門閥或投靠或遠避,明哲保身,而北府軍已成過眼煙雲,外鎮皆是桓玄親信,唯有雍州楊安玄可用。
當得知雍州軍大敗桓玄派去討伐的兵馬,郗恢心中暗喜,朝堂之上眾人面前不敢露出喜色,回到家中忍不住笑容滿面。
郗曄和郗浩來到,施禮後看到父親笑容滿面,郗曄問道︰「大人,何事如此開心?」
「安玄在編縣、鄀縣大敗馮該和皇甫敷大軍,桓玄要睡不安穩了。」郗恢捊須笑道。
當年楊安玄在揚口救下郗恢一家,郗曄等人對楊安玄都心存感激。郗曄笑道︰「大人慧眼識人,安玄不負重望。」
郗恢得意地點點頭,道︰「為父身為大中正,為國選用人才不在少數,唯安玄最合為父之意。當年為父評其「風神秀徹,卓爾不群,才兼文武,堪稱棟梁」,期以文靖公比肩,現在看來為父這雙眼楮還算識人,哈哈哈哈。」
郗浩恭維道︰「大人卓識遠見,少有人及。」
郗恢嘆道︰「卓識遠見,為父還算不上,不過未雨綢繆,為父對你們倒有番安排。」
捋了捋胡須,郗恢沉吟片刻道︰「桓玄之心路人皆知,為父身為晉室忠臣勢必與其抗爭到底,怕是生死難料。」
郗曄和郗浩臉色一白,郗浩想要開口相勸,被郗恢擺手示意。郗恢道︰「為父想在年後為你
們兄弟謀求外任,曄兒是長子,可前往廣州高涼郡任太守;德兒前去寧州建寧郡同樂縣為縣令;循兒京中為官,就讓他仍留在京里;恢兒暫回高平老家,打理族業。」
「至于浩兒你,當初為父曾向楊安玄提及,讓你前去汝南,後來並未兌現。如今安玄是雍州刺史,你便前去襄陽投奔他,有為父的情面,想來他不會薄待于你。」
郗浩面露喜色,躬身應是。郗曄心道,父親還是最疼五弟,自己雖然前往廣州任太守,但廣州地處偏遠,怎及襄陽繁庶。父親對楊安玄有大恩,五弟在襄陽的日子肯定逍遙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