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杰啊,你說我這工作做的怎麼樣啊?」
易傳宗躺在長椅上面蜷縮著腿,他頭下面的枕頭疊了三疊,這樣枕得很高,整個人算是半仰著,那姿勢和抽大煙時候的模樣完全一致。
這姿勢舒不舒服就不用多說了,側著身子拿著手機能看一宿, 打王者能躺一天連跪四十把都神采奕奕,甚是銷魂。
不過這個姿勢也算不上完美,就像是易傳宗現在這個樣,右胳膊壓在身下手里叼著煙,左胳膊還得磨著虎台鉗上面的工件。
他現在干著活呢!
易傳宗老感覺自己少著一只胳膊,只有壓在身下的手能活動, 抽口煙,氣管爽個通透, 喝茶嗓子很滋潤, 煙和茶水不可兼得,他只能是眼巴巴的看著自己的大碗茶缸。
其實也不是喝不到,就是不想起來。
「師傅,您的技術自然是舉世無雙!工作速度也是無人能及!」
口中說著大實話,鞏州杰眼楮上下轉動,很是小心地觀察著師傅的動向,在看到那直勾勾,又有些遺憾的眼神時,他很是機智地伸手將茶缸端了過來。
「師傅,您喝茶。」
易傳宗皺著眉頭看著眼前的茶缸,轉眼一瞥看向自己這最會來事兒的徒弟。
「不行!不行!這不行!」
易傳宗連連搖頭,壓在身下不太好活動的手也擺著,燃燒的橘紅色煙蒂直線反復運動。
一陣拒絕,易傳宗語重心長地說道︰「州杰啊,你就是太聰明,想的事兒太多。跟了我那麼久,你還不知道我的性格?平日里我哪有什麼臭脾氣?我知道你尊重我, 幫我沏個茶就行了, 讓你給我端到嘴邊上,咱倆年紀差不多大,為啥我就得先躺下?」
鞏州杰嘴角憋著笑,低眉順眼地道︰「師傅,我沒那意思。」
這麼一打岔,之前的尊師重道,伺候到嘴邊上顯得低賤等等亂七八糟的想法,如今全都消失的無影無蹤,什麼話從易傳宗嘴里說出來,平白地就讓人想笑三分。
易傳宗見他這模樣不由呵斥道︰「笑,你還笑,仨人里面現在就你技術最菜!進步最小!喜歡動腦子是好事,但是這技術你還是得多動動手,這本來就是個手藝活,你得注意了!」
鞏州杰眼楮一轉帶著點若有所思的神色,語氣恭敬道︰「師傅,我記住了。」
易傳宗點點頭,嘴里哎呦兩聲, 「躺的時間又長了, 肩膀稍微有點發酸, 這破椅子太硬了。」
「不行!這事兒不行!我得起來。」
鞏州杰嘴里憋著笑,以前在一塊夯吃夯吃干一天的活也沒事,如今躺了倆鐘頭就躺不住了。
易傳宗掙扎著起身,這想喝茶還是得自己動手。
生活,方便是可以方便,但是不能什麼活都給省了。
就是景山飼養基地里面的豬,餓了之後它哼唧兩聲,等讓人將飼料倒在槽里面,它還得走兩步再吃飯呢!
生活不只是整那些花里胡哨的才有儀式感,那些說是禮節的東西,也不過是習慣。
就抽大煙的那動作,換成玩手機,藝術里面的一躺,姿勢也差不多。
怎麼過得舒服看自己怎麼想,重在樂于參與其中的環節。
其實當地的禮儀才是最多的,單單行禮都有無數種規矩,結婚時候那股子繁瑣勁兒,也就是拿到外面才覺得新鮮。
還有這吃飯的時候,本來應該是得吟詩作對助助興。
奈何,到了嘴邊就一句真香啊。還有點熱乎。
易傳宗的思緒飛揚了一會兒,躺了倆小時得坐起來得緩一緩。
一轉眼,他就看到了旁邊憋得辛苦的鞏州杰。
又被徒弟看笑話了。
易傳宗心里稍微有點煩,左手拿著砂紙使勁兒在工件上面狠狠地磨了兩下,隨後胳膊一甩將手里的砂紙扔到工作台上面,在鞏州杰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手里的大碗茶缸已經被奪走了。
易傳宗打開大碗茶缸,稍微喝一口,看著還在愣神的鞏州杰訓斥道︰「干嘛呢?幫你干完了活,還得幫你量量?」
鞏州杰一本正經地道︰「師傅,就您的技術,不用量我都知道是標準的五微米尺寸精度!從您手里出來的工件,哪里還用得著我量?不用量!」
易傳宗嘴角抿著笑的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將大碗茶缸發蓋上,隨後抬手抽了一口煙,全程臉上帶著掩蓋不住的淡笑。
呼~
一口氣呼出,仿佛吞雲吐霧一般出現一個大煙圈,剩下的全部吐出,周圍煙霧繚繞。
易傳宗昂頭示意了一下,「量量,自信歸自信,我們要對工作負責。」
「哎,好!」
鞏州杰听到這話才拿起千分尺動手量了起來。
很快,他測量結束之後,一本正經地說道︰「師傅,您手里出的工件指定是五微米,我就說了不用量!」
他對易傳宗可是發自內心的尊重。
兩人在一塊那麼久,又是干的相同的工作,那般龐大的技術鴻溝,仿佛一條天澗橫在兩人之間。
易傳宗不只是比他強,就是跟別的大師傅比起來,那也是強的過分。
就單單說這工件,全程無失誤,尺寸精度標準的五微米,再想測量?這車間沒那麼高精度的測量工具了!
所有的工件,恆定在五微米,無一例外!
他自身連一絲的精度都保證不了,這是何等巨大的差距?
連機器都沒有這麼穩定,偏偏一個人將兩個工件之間的誤差降低到兩人現有工具都測量不出來,並且全程無失誤。
這就相當于機器沒有磨損,且沒有故障!就易傳宗的年齡,少說還能保持三十年的手藝,如何不值得人欽佩?
並且這造成了一件更加恐怖的事實,他的師傅可以手搓曲面!
鞏州杰單單一想就頭皮發麻。
哪位師傅能手搓球形工件?從圓心到弧面任意一個點的距離都保持在如此高的精度以內。
加工精度是加工後零件表面的實際尺寸、形狀、位置三種幾何參數與圖紙要求的理想幾何參數的符合程度。
而球體工件的加工,代表著最高難度的尺寸精度、形狀精度、位置精度控制,三者齊聚,什麼工件不能用手搓出來?
易傳宗連表面光潔度、表面尺寸精度、表面誤差值都能保證,鞏州杰都不敢想象那是一雙什麼手?
這人不是機器,能夠保證前後兩次的誤差極小,易傳宗能夠將所有工件的精度都控制在五微米級別。
這可能是巧合,也可能不是巧合。
鞏州杰感覺自己的師傅就是一團迷霧,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
虛虛實實,真假變化,高深莫測。
別人看他易傳宗那工作時慵懶的模樣,那端著架子生人勿進的姿態,可能會想這人懶散、慪氣、落魄、裝腔作勢、恃才傲物、郁郁不得志……
這事兒放在鞏州杰眼里又是另一種感官,那是一種無敵的自信,那是一種純粹和自然,那是一種遺世獨立的灑月兌,而這種基礎是那舉世無雙、臻至化境的技藝,還有那種談笑風生的心態。
心中欽佩難以言表,鞏州杰自然而然地從各個方面表達著自己的尊重和敬意。
也就是易傳宗才會感覺被人服務別扭,其實鞏州杰端茶倒水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想那麼多,一切由心而發,情不自禁。
易傳宗眼皮一抬,對于精度達到五微米毫不意外。
他就是照著這個尺寸磨的,偏差肯定是有的,到了納米這個級別他無法保證,但就微米這個級別,勁兒大勁兒小隨心而動,一切盡在掌控之中。
「喝水喝多了,干完了活,也該去上個廁所放放水了。」
說完,易傳宗步伐沉穩有力地朝著前面走,腳下一緩這氣勢就起來。
武術方面,他雖然還沒有任何的進展,但是老虎這種野獸他是對峙過的。
那般眼神的凝視和沉穩的動作,將時間緊張到零點一秒以下,每一刻都是無形的抗爭,自然而然充滿著威嚴和龐大氣勢,那是生命釋放的危險氣息!
而老虎,單單就而言,除了極個別體型太過巨大的動物,少有敵手。人類要是單憑身體,一個連都不夠一只老虎玩的。
「師傅,我也去。」
鞏州杰連忙跟了上去,上廁所這種事情,總是會莫名其妙地傳染。
易傳宗對這事兒很是熟悉,他上學那會兒,十來個人一塊去廁所都算正常,可能還會抽根煙。
兩人在外面走一遭,偶爾見到的人也是眼神怪異。
易傳宗當然沒有什麼感覺,人‘紅’是非多,在保衛科大廳里面他就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他根本不在意這些人古怪的眼神。
旁邊跟著的鞏州杰心里就不是滋味了,這些人什麼都不知道就看笑話,配嗎?誰笑話誰?
雖然易傳宗沒有跟他解釋什麼,但是廠子里面也有不少傳聞,其中就有易傳宗得罪了李主任的消息。
鞏州杰對著里面的事兒有猜測,要說師傅工作失誤,打死他都不信,肯定是有人給師傅穿小鞋胡亂找的理由。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心里面那個憋屈啊!
心里憤怒,這火氣就上來了,但凡是有個賊眉鼠眼瞎指點的,鞏州杰就轉頭怒視,抬臂就朝著那些人指過去。
那些照面的工人也就是看個熱鬧,肯定是不想平白的得罪人,得到鞏州杰的警告,也是收斂了很多,當面是不會有什麼太大沖突的。
不過,有人喜歡寧息人事,這有人就喜歡張揚鬧市。
兩萬人的大廠,就是這公廁安置的比較多,這公廁里面的人進進出出的也非常多。
易傳宗和鞏州杰剛從公廁里面走出來,公廁里面就變得熱鬧了不少,當面不說,背後少不了討論一下。
公廁前面的小道上,也是迎面走過來五個年近三十歲的青年,都是工廠上班,身上也都是穿著一身藍色工裝。
其中,一個身材略高比較強壯的青年男子站在中間,旁邊四個人都和他低聲交談。
見到易傳宗後,他倒是沒有像之前那些人一樣偷偷的言語和伸手指人,而是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這人眼楮一轉看起來還有幾分機靈。
易傳宗沒有理會,工廠里面的人太多了,怎麼可能認識的全?
再說他在這二九車間待得時間也不長,公廁一換,連生理鐘上廁所時間能遇到的人他也不認識幾個。
本來漠視都算是好的,總比指指點點的強,這般笑臉相迎的人絕對是少數。
但是鞏州杰卻皺起眉頭,迎面過來的幾個人易傳宗不認識,他卻認識。
還是那句老話,人紅是非多,易傳宗能攤上事兒,他這些徒弟也是夠出類拔萃。
前面三年都沒有調級的機會,鞏州杰三人從學徒一下就蹦到了三級鉗工。
這讓那些在二級鉗工練習好幾年,然後又卡了三年,就算今年通過了三級鉗工考核也無法晉級的人心里怎麼想?
指定是痛快不了。
眼前走過來的這五個人就是這麼一類。技術雖然有三級,但是名額有限,擇優錄取,他們算不上最好的那一批。
甚至,幾人的矛盾沖突還要更早,單單三年得不到晉升就夠讓人心里不平衡了,鞏州杰三人轉正沒幾天就和這些人有點小摩擦。
要是差距小了,還有追趕和沖突的可能,要是差距太大,只會讓人仰望。
鞏州杰三人沒有易傳宗那麼超出常人的技術,也讓這些差不多級別的鉗工仰望不了。
這種矛盾不斷累計,在這次正式工技術考核之後,幾個考核通過後沒有晉級的人心態徹底失衡。
一個月的時間,鞏州杰和這伙子人的沖突達到了頂峰。
不在一個車間,又分了團體,這沖突就更容易爆發。
一邊一伙子人差不多見面就擠兌怒罵,還有次差點吵吵的動手,要不是那次正好有廠領導路過,這些人就打起來了。
易傳宗過來一個多星期,幾個徒弟自然是輪流陪著,之前也不是沒有踫到過這伙子人,但是和易傳宗一塊的時候,還是第一次踫到。
鞏州杰眯著眼看著前面,眼楮一轉小心的打量著易傳宗。
這會兒他的心里很煩,本來師傅被穿了小鞋,被暗算之後發配到二九車間,這事兒就夠鬧得心里不痛快的。
不過易傳宗之前好歹是大師傅,前面也是榮耀加身,工廠最高晉升級別,唯二晉升的七級鉗工。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現在都是一位四級鉗工,常人也不想著得罪這人,也就沒有人當面挑釁、嘲諷之類的。
這次不行了,這人有仇,仇怨還算不上小。
別看一群人笑嘻嘻的似是很和善,指不定待會兒怎麼惡語相加呢。
師傅正在低谷,他們這些當徒弟的還雪上加霜的拖後腿,鞏州杰內心很是煩躁。
兩邊的人對著走,一到了跟前,對面走過來的五個小青年就將易傳宗和鞏州杰圍了起來。
果然!
鞏州杰心中大感不妙,眼神憤怒地看著刁文紹,之前的沖突他都不怎麼生氣,自己惹點事自己抗,他一個三級鉗工,大老爺們一個,能怕什麼事兒?
現在事關師傅。他頭一次心里面那麼怒。
易傳宗表面看起來老是變著法地收拾他們三個,但是幾個人的關系也是真好,相處的很融洽,感情很是深厚。
做人要有良心,要懂得感恩。
工廠里面的師傅,哪個不是使喚著徒弟干這個干那個,髒活累活都是徒弟干,平日里還拿著架子,要著面子,可能還想收點好處,一個不好,就得被甩咧子?
到了他們這邊完全反著,易傳宗夯吃夯吃的在那兒干活,根本不管髒不髒,累不累,讓徒弟認真學習實踐。
這人就是有力氣不嫌累,他總得愛干淨。
自己無所謂,家里還有個母老虎的師娘管著!
但是他師傅從來不挑,該讓他們學習還是讓他們學習,要不是實踐的時間足夠,就他們的天賦,三人的技術哪能提升那麼快?
平日子有點好東西給三人分分,那中華煙偷著抽一根那邊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後面的小懲罰就是師徒日常了。
要是他們有難處,那邊二話不說直接掏錢。
平日里設身處地地為他們著想,處處流露著一種關心和真心的尊重。
將心比心,端茶倒水都是他們自己願意干的活。
如今他們拿著高工資過的舒服,技術扎實,工廠新秀,活得多有面,技術是自己的,這人的信心都提了起來,里里外外活出了另一番滋味。
這都是易傳宗提前給他們打的底子。
如今因為他們的那點小事兒有人找茬,集火點還是自己師傅。
看著身前的五個人,鞏州杰的臉徹底冷漠了下來,心里也有一座火山仿佛要噴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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