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七月,距離小暑也沒有幾天了。
炎炎夏日,空氣中帶著灼熱的氣息,連視線都變得有點扭曲。
遠遠的就看到十來個身穿藍色短袖工裝的工人在灰白色的水泥道路上面行走。
這群人步伐穩健,沉重有力,無形之中散發出一種強大自信。
就連偶爾路過的手持步槍的保衛科成員,在見到這些人的時候都會滿面笑容的出言問候。
而現在,是正式工作的時間!
人群的中央是一名皮膚略黑的彪形大漢。
其實也只是看起來感覺強壯,實則,他的身形很是流暢,胳膊上面的肌肉雖然充實卻沒有太過臃腫,就連胸膛看起來也只是有些寬闊厚實,並非高高隆起。
同樣,他的個頭很高,比著旁邊的人最少高著十幾厘米,站在中央有種出人頭地的感覺,再加上那一頭板寸更顯彪悍。
「小易師傅,這次可真是多虧了你,我們才能提前完成任務,要不然我們怕是還得再干四五天呢!」
說完之人是一名面容憨厚的中年漢子,雖然稱呼里面帶個小,卻絲毫沒有調侃的意思,只是單純為了區分,畢竟這里此時有兩位姓易的師傅。
易傳宗不苟言笑地微微頷首,淡笑道︰「都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結果,說來,各位師傅才是真正的辛苦,我只是工作八個小時,大家確實每人都加班干十二個小時。」
「只不過是我干得熟練些,在處理這種工件時技術有些許提升,才能完成這種數量。大家干得時間都比我多,您要是夸我,可真就讓我感到汗顏了。」
那名憨厚的漢子開心地笑起來,誰說不是呢,接連十天都是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處理的又是最為堅硬的鈦合金鋼片。
這不只是身體上面的勞累,要是單單干點活都不要緊,但是要保持四微米的精度,這般細致的操作,一連十天的功夫,當真是讓人身心俱疲,也是到了極限。
旁邊一名師傅轉頭看著易傳宗,眼神之中很是羨慕,他開口感嘆一聲,「年輕就是好啊!干得時間短,干得活卻是我們的兩倍還多,我是一點沒有看出小易師傅有多累的,這身子骨著實讓人羨慕啊!」
易傳宗很是矜持地抿嘴一笑,隨後轉頭看向身側的一大爺,他輕聲說道︰「都是大爺家的伙食好,大媽可是很照顧著我的胃口。」
一大爺瞥了一眼,暗自發笑,這小子到哪里都餓不著,整日里讓他大媽忙活著做這個好吃的,做那個好吃的,然後將這些想吃的東西安到婁曉娥身上。
眾多師傅都很是羨慕地看著一大爺,家里的孩子這麼出挑,就是算是吃的多點,但最多就是攢的錢少點,現在這種經濟情況不缺吃喝,公家不會虧待了他們,作為工廠里面的大師傅人前人後一點都不弱!
這是旁邊一名中年師傅往前走了一步,轉過臉來問道︰「小易師傅,話說您這些天到底完成了多少工件,我這邊還沒有什麼感覺呢,結果那邊已經干完了!」
另一名中年的師傅附和道︰「對呀,我也納悶呢,我當時還在車間里面干著活,結果車間主任就過來告訴我任務已經完成了,不需要再多生產部件了。」
易傳宗側著頭思考了片刻,隨後開口道︰「這個總數我也沒算,一天差不多有十個吧?」
「十個!」
「這麼多!」
「十個!」
剛才問話的師傅頓時震驚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易傳宗。
他是第三軋鋼廠的七級鉗工,技術在這些年也是略有提升,但就是這樣,他一天也就是處理八個,其中有一個達到四微米的精度,運氣好的時候完成兩個。
這還是因為每天加班四個小時,處理的數量多了,成功的工件自然就多了,其中還有運氣在里面。
路師傅沉默半晌,口中重重地吐出三個字,「難怪了!」
他是廠里唯二的八級鉗工,和剩下五位通過八級鉗工技術考核的師傅,技術水平相差不是很大。
但就算是如此,他一天也就是處理九到十個,其中里面完成的有三個,運氣好的一次成功了四個。
他相信,自己完成的這種水平,其他五位完成的數量也就是這個數。
但是,唯獨易傳宗例外,一天能完成十個!他根本處理不過來。
這人干時間比他們少這半天的工,完成的數量卻是他們的兩倍以上,這成功率也是高的嚇人,怕是超過百分之五十!
成功率如此高,且如此穩定,已經不單單是依靠運氣了,這人的技藝比他們明顯高著一個層次。
一個人就頂三個八級鉗工,頂七個七級鉗工。
如今時間提前了四五天,佔他們工作時間的一半,提前了近百分之三十,這人怕是說的還比較保守,實際完成的數量還要更多。
路師傅感覺自愧不如。
其他的師傅也有些沉默,都是高級鉗工,算數肯定是沒問題的,簡單一算就能清晰兩人之間的差距。
如此,他們對于易傳宗每天不加班提前離開,就再沒有一點怨言了。
如今只是提前了四五天,他們面上還能過得去。
這要是易傳宗也加班,再提升個兩三天,那不是十天就完成了,提前了一半?
一個人就頂他們十來個人干的活,這讓他們的臉往哪里放?
更為重要的是,鉗工都是憑手藝說話的,這種效率和成功率明顯地比他們強,他們還沒資格叨念人家。
就現在這般能提前下班還是拖人家的福,臨走之前董主任臉上都帶著點歡送的意味。
「刷!刷刷!」
一陣樹枝和地面急促摩擦的聲音響起。
頓時間十來個人就被一陣黑煙籠罩了,這是工廠里面散落的碳灰。
「誰呀?」
「沒長眼?」
「怎麼干活的!」
一眾師傅從黑霧中跑出來對著身後就是一聲怒喝。
眾人的前方,那是一名身體略微強壯的小青年,他的臉型方正嘴皮略薄,留著一頭短寸,身著黑色的對襟衫。
給眾人揚了一身的灰,這名小青年不但沒有道歉的意思,反而是一臉笑意地看著眾人中央的易傳宗,他神態懶洋洋地說道︰「呦,不好意思,沒看見。」
易傳宗譏笑一聲,這李浩到了工廠掃地還如此猖狂。
他略帶歉意地說道︰「害地大家跟著洗了個炭澡,真是不好意思了,都怪這李衛民,也不知道栓個繩子,讓這瘋狗跑出撒歡。」
眾多師傅神色一怔,也不再呵斥,都想著安安穩穩過日子,這要是主任直接沖突起來,他們能佔到什麼便宜?不過遭了這種罪,大家也是深深地看著李浩,將這個人給記住。
李浩頓時間勃然大怒,對著易傳宗喊道︰「你才是狗,就是你這狗日的舉報我!」
易傳宗搖頭譏笑著,道︰「你要是這麼說,那可就有意思了!」說完朝著前面走去。
李浩絲毫不懼,沉聲喝道︰「你們準備去哪里?工作時間在工廠里面……啊!」
易傳宗一拳直接給他楔在臉上,緊接著又是一腳拽在李浩肚子上面。
李浩像是布袋一樣在一地黑炭里面滾了一圈。
易傳宗就感覺很好笑,是誰給李浩的勇氣,讓他敢當面嘲笑自己?
還敢高級車間所有師傅的身上揚灰?
不好好打一頓,都對不起他二十一歲的年齡。對不起身後站著的十多位師傅。
易傳宗欺身而上,對著李浩就是一頓拳打腳踢,招招都朝著疼痛的部位招呼,保證表面看不出多嚴重的傷,暗地里得疼好些天!
「啊!」
「嗷……」
「快拉開他們!」易中海急急忙忙地喊了一句,隨後直接上前拉人。
其實拉的人只有易傳宗自己,那邊李浩已經被打蒙了,全程毫無還手之力。
其他師傅也是匆匆忙忙地上前,打架歸打架,但是在工廠里面打架,多少有點影響不好,還是得拉一下的,不能像在外面一樣看熱鬧。
一眾師傅沖過來,剛控制好了局面,遠處的保衛科成員听到聲音後急急忙忙往這邊跑,頓時就是一聲大喝︰「誰在鬧事!都給我老實點!」
毫無意外,一群人最終被帶到了辦公室。
本來是要帶到保衛科的,但是,這里可是高級車間里面所有的大師傅。
辦公室內,不只是李衛民過來了,連廠長都驚動了。
因為李浩先出手將人弄的灰頭土臉,各個大師傅作證李浩主動挑釁。
李浩本來就在處罰期,根本就不是過來干活的,他是通過工廠保衛科才放出來,在工廠里面進行勞動改造。
最後,李浩直接被安排去打掃廁所了,這是工廠里面出了名的髒活,也是最好的處罰,總不能直接將人給扔到熔煉爐里面。
同時,本來三個月的處罰,如今延長到了一年的時間!
而易傳宗則是被楊廠長帶到了廠長辦公室。
楊廠長坐在辦公桌對面,默默的抽著煙。
這次易傳宗沒撈著坐下,因為他又犯錯誤了,如今他手里拿著的是自己當時在保衛科寫的保證書!
易傳宗低頭瞥了一眼。
‘今天,我在工廠里面打架了。’
「莫名其妙就有幾個人過來圍著我,我當時的心情非常慌張,身體有些顫抖,腦海里面一片茫然。」
「就在我不知道如何處理的時候,我想到了剛才徒弟的動作,那一個巴掌如雨中驚雷將我驚醒,腦海里面劃過一道閃光。」
「之後,我出手。」
……
「沖動是魔鬼,我愧對組織的信任,違背了工廠的紀律,對此我內心不止譴責了千百次……」
……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工廠就是我們幸福的家園,同樣有著必須遵守的規定……」
……
「我在此做出保證……無愧于工廠的信任。」
——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一日,晴。
楊廠長抽了一口煙,隨後平靜地說道︰「來,讀讀!當初你是怎麼寫的,是怎麼認識到錯誤,答應怎麼遵守紀律,對于工廠什麼感情,以後要怎麼做!都給我好好念念!」
易傳宗滿臉尷尬地說道︰「楊叔,這就不用了吧?這回也不是我的錯啊!」
「那孫賊犯了錯還那麼囂張。他拿著掃帚將灰給揚我們臉上!這也是動手了啊!多大的侮辱!這次我也不算是錯吧?」
楊廠長嗤笑了一聲,大聲說道︰「好!這次的事情就算是你過了!」
易傳宗頓時長出了一口氣!
青春可以追憶,可以緬懷,但是讀檢討書……面前沒有女同學,讀什麼檢討書?
「工廠里面的事情暫且不提,你跟我說一說,我怎麼就變成老年人?又擁有什麼樣的惡趣味?」
楊廠長不咸不淡地說道。
本來他在家講了講工廠的事情,算是批評一下易傳宗。
結果,這小子倒好,反手給他安了一個老年人,惡趣味,他是這個意思嗎?
他分明是敲打!
「這……」易傳宗微微沉吟,隨後道︰「楊叔,這也不是壞詞啊!我這是夸您呢!」
楊廠長只是默默抽了口煙,隨後瞥了他一眼。
易傳宗見這樣連忙說道︰「工廠里面有兩萬名工人,您每惦記著大家兩秒鐘,您自己個兒就度過了一天的時間。您只要想上兩分鐘,您兩個月的時間就沒了,我說的是心里年齡,不是說您的外表。」
「您為了工廠的事情傷神,這心里年齡越老,就證明您這邊的越是對大家負責,對得起組織的信任,這是好事兒啊!」
楊廠長嗤笑一聲,伸手指著前面道︰「你啊你!就是歪理多!那惡趣味呢?我活了那麼多年,你還是第一個說我有趣的人,就是前面帶著個惡,你怎麼解釋?我怎麼就惡了?」
易傳宗連忙道︰「人家都說老小孩,老小孩,小孩子犯錯不就是作惡調皮嗎?我這是夸您心態好,樂觀!」
楊廠長哈哈一笑,隨後不住地搖頭,「這樣吧,那雙倍工作的事兒……」
易傳宗眼前一亮,連忙道︰「楊叔,我上個月二十二號開始,現在是二十三號,現在可是滿了一個月,當初說好了的,等一個月之後我的工作就恢復正常!就算是這次的件那麼難處理,我都是干得別人的雙倍!可算是完成了!」
「您別看我工作的時間比別人短,但是這時間越短,身體越是勞累,這些天我一頓飯都多吃四個饅頭。掙得不如別人多,吃的不少,那是一點錢都攢不下來。」
「我上有八十六歲的師傅,中間有四十七歲的大爺,馬上孩子都要出生了,平時我都是早下班去醫館坐診,才能多一份綿薄的收入……」
楊廠長听著不住點頭,最後輕聲說道︰「你的情況確實比較特殊,為人很上進,我也非常體量。不過你出去掙什麼工資?你在廠里干活不好嗎?這還是你擅長的!」
「這樣,你以後和別的師傅干得一樣多,然後去咱們工廠的車間轉轉,你要是能改造了什麼機械設備,我給你發獎金!就不用去藥鋪坐診了!」
易傳宗眨巴了一下眼楮,他在藥鋪坐診哪里有什麼獎金?
連臨時工都算不上,能給他一個坐診的地方都是給黃景益面子。
那些赤腳醫生都是在山溝的村子里面轉悠,哪里有多少錢?最多也就是勉強糊口,這叫醫德!這是仁心!跟掙錢麼關系。
他之前都是瞎掰的,為的就是家里的兩塊石頭!
他根本不缺什麼錢!
一時間,易傳宗感覺很難辦。
這邊還沒開口,楊廠長那邊就發話了,「行了,累了那麼多天,今天就回去歇著吧,明天正式開始,我等你好消息。」
易傳宗長大了嘴巴,一時間無言以對,只能是默默轉身離開,他在想著這樣的是不是也能翹班?然後還有錢?
看著易傳宗離開,楊廠長突然笑了出來,說他惡趣味什麼都是小事。他的話能傳過去,那邊的話也能傳過來,不算是背地里說人不是。
今天他正好要找這人,結果這小子被他直接揪住了!
還有這麼巧的事兒嗎?
楊廠長的眼神一陣變化,‘老芮又打電話夸你,航空方面有發展給我顯擺什麼?臭小子給別人廠子里面使勁兒,怎麼在自己廠子里面就焉了?這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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