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爺冷不丁地就是一個哆嗦。
他顫抖地伸出手去端桌子上面的酒盅,搖搖晃晃地送到嘴邊,等端起來已經灑了一半。
常年在學校里面教書,他當然明白這些小子什麼心理,一群小學生,也能拿捏的住。
他明白易傳宗說的這事兒多麼可怕。
就算是現在,家里的孩子也是對他各種不滿。
本來,三大爺是沒有在意的,物質匱乏,孩子們得不到滿足,有根筋在跳是對的。
他自持是為人民老師,在學校,孩子多,太皮,他可能還會打一打,要不然真的管教不過來。
但是在家里,他可以說是從來沒有動過手,這是自己的孩子,他更加悉心的教導,想要讓他們成長的更好。
如今听易傳宗這麼一說。
三大爺再回想一家人吃飯時候的眼神,還有那平時爭端起來的目光,世界好像突然間變了一副模樣,他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那可不是有根筋再跳,那是不滿,對于分配的不滿,對于他和三大媽長久的不滿!
就連閻解娣平時的眼神都很是憋屈。
這可不是因為沒錢而出現的失落!
這是在怨他們。
畢竟,家里真的有錢。他和三大媽平時藏錢的時候也被偷看過。
三大爺一時間都懵了,喝了一口酒也是感覺什麼味道都沒有,整個人感覺家庭的氛圍完全變了一番模樣。
根本不是他想的那種孩子有點情緒,他這邊哈哈一笑,諄諄教誨地用言語將孩子的情緒打消掉。
孩子心里有點小幽怨、小脾氣都是正常的,畢竟沒有得到滿足嗎,但是他已經盡最大努力去做了。
然後自然是一副闔家美滿、其樂融融的景象。
不是,根本不是!
閻解娣的年紀小,又是女孩子,她最多撇撇嘴,表示一下自己的失落。
但是閻解成的翅膀可是硬了,不只是一次說他摳門,能算計,都被幾個小孩子听到了。
三大爺眼楮瞪得大大得坐在桌前,整個人就好像一尊塑像一般。
易傳宗不緊不慢地吃著菜喝著酒,等了一會兒之後,他緩緩開口喊道︰「三大爺。」
三大爺驟然一個激靈,猛地想起來,說這話的正主就在身邊呢!
三大爺直接轉身抓著易傳宗的胳膊,他面色焦急地喊道︰「傳宗,你說,這是一個什麼事兒啊!我鬧了半天還不如老劉?他平日打孩子那麼凶,我可從來沒有打過!有點東西,我哪個孩子沒有照顧到?怎麼事情就變成了這樣呢!」
易傳宗面容和善地拍著三大爺的胳膊,安撫道︰「三大爺,您先別著急,事情已經發生了,那麼咱們就只能面對。」
「現在,我就幫您先分析一下。畢竟,咱們要解決事情,最起碼得了解事情的經過,分析這是怎麼來的,有條斯里地給理個清清楚楚,然後咱們再對癥下藥,那不自然是藥到病除?」
三大爺連連點頭,說道︰「傳宗,你快給分析分析。」
易傳宗輕聲問道︰「三大爺,您算的在精細,這錢總歸不會多出來。」
三大爺眉頭一皺,理直氣壯地說道︰「我釣魚啊,我釣魚就能給家里多個進項。這錢總不能不算上吧?」
易傳宗輕輕搖搖頭,笑道︰「三大爺,是,您釣魚是能多著,但是這釣魚活是常有的嗎?夠穩定嗎?再說了,您掉了魚那就是您的。我是說往下分配的時候。」
「這魚您是吃還是賣?要是換成錢,那,得,又和您發的工資差不多了,您花的時候怎麼花?你要是下了鍋炖了,這一條魚能有多著的嗎?」
三大爺還是緊緊地皺著眉頭,「傳宗,你這是什麼意思?」
易傳宗搖頭笑道︰「三大爺,我的意思是說,您就算是算計,但是這個算計他也是不一樣的。」
「您去釣魚算計的這是新增進項,這是您的技術,花了大半天功夫,釣的魚是您的酬勞。」
「您平日里柴米油鹽醬醋茶,這是精打細算,說起來就是分配。但是您手里就這麼多,他就是分配,在直接消耗的末段總會有個反饋。」
「您放的鹽少了,這菜就淡,您放的醋多了,這菜就酸。您那幾個孩子可能一本書四個人輪流讀,可能一件衣服都改好多次,可能白天沒吃飽,上學的時候突然餓了。」
「您想哪里多一點,那指定哪里少一點。四個孩子都是將窮寫在臉上,直接的感受就是饑餓、尷尬、丟臉,在學校跟同學相處的時候會斤斤計較、爭吵,要是受了委屈會心里會感覺憋屈、不忿……」
三大爺皺著眉頭說道︰「傳宗,你前面說的這新增進項,還有這個精打細算,我是同意的。」
「但是,我家困難一點,他們用點舊書本,穿點舊衣服,這不是很正常的嗎?」
說到這里,三大爺昂著頭一臉我懂的樣子,「還有在學校里面,吵架再正常不過了,他不吃虧就行了,傳宗,這個你沒我清楚。」他很是自傲地昂著頭。
易傳宗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他說的話還是不夠直白,剛才給三大爺留了點臉面。
三大爺的進項可不只是有釣魚,平日里佔小便宜,有點事兒多算計點好處,又或者是少出點錢。
這有多的就有少的,放在他這邊自然是他這邊多,鄰居們少。
不吃虧是沒錯,誰也不想吃虧。
吃虧是福,說得好听,也確實能避免一些麻煩,結一些善緣,但是易傳宗自己就做不到,不過他有些事兒能想明白。
平日里三大爺吃了他多少炖,花了多少錢?
這次三大爺是熱情款待,但是這花費,算上酒,最多就是四塊錢。
花的錢是不多,但是他這心里面舒服了,自然就不差這一點了。
花錢不就是為了舒服?他就是吃回來,肯定也沒現在開心。現在已經很爽了,三大爺這不是認真听他分析的嗎?
這吃虧不只是物質上,還有心里面。
要是三大爺家的孩子因為斤斤計較跟人家起了爭執,說不定一個好朋友就沒有了。
要是閻解娣穿著一身破衣服跟人家起了爭執,人家孩子都用多說什麼,來來回回一句話‘我衣服是新的’,閻解娣自然就心里不痛快。
再要是來一句,‘我爸掙錢多’。好家伙,三大爺直接落了一個沒本事。
三大爺就真沒本事?這里可是四九城。全國大部分都是農民,掙工分一年掙個六十七塊錢,三大爺一個人頂三四個農民。
這跟錢多錢少沒關系,還是教的事情出了毛病。
子不教父之過,來來回回什麼事兒都能算到三大爺身。
易傳宗符合著說道︰「這些,您听著可能挺正常的,甚至大部分家里的孩子都是這樣,您這條件算是困難一點,但是肯定有更困難的,並且還很多。」
「您的工資雖然在四九城里面算不上高,但是您下面四個孩子生活方面,那可是沒受難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少。」
「您能用最小的花費,維持住一定的體面,這也是您的本事!」
三大爺微微頷首,他過得比較精細,還會想偏門,小技巧,抖機靈。
就像是一件衣服,買不起新的,只能穿舊的,三大爺不用補丁,縫上一朵小花。面料看著是差,但是整體也能說得過去。
用成年人的話就是窘迫又不失優雅,算是個有趣的人。
放在孩子那里,留了點臉面,勉強被人說不哭。
易傳宗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但是您家的孩子,和別人家的孩子可有些不一樣。」
三大爺神色一滯,問道︰「怎麼不一樣了?」
易傳宗不經意地問道︰「您平日里沒少在家算過賬吧?」
「像是一斤全國糧票換成三斤地方糧票,里面不只是有面還有油,用起來不劃算。」
「像是一斤肥肉要七毛五,一斤瘦肉七毛八,一斤排骨三四毛,您這邊買上兩三斤排骨,里面肉不少,還能喝湯。」
「像是平時生活里面的這鹽一毛二,這白面一毛七,這米一毛二,這棒子面七分,一斤鹽能用多久,一斤醬油能用多久。」
三大爺點頭得意道︰「對,是有這事兒,生活就是得精打細算。」
易傳宗臉色很是古怪,都這時候了還得意呢!
「您是不是還在家里說這個月多花了多少錢,總共花了多少錢,算計著哪里花的,這些可都被他們四個听進去了。」
三大爺連連搖頭,說道︰「這,不能夠,這種事我不當他們面說。」
易傳宗無奈說道︰「是,您是沒算過,但是他們會自己算啊!您這四個孩子肯定也算過家里的花銷。連閻解娣都不算小了,這賬不難算,都能算明白,您能瞞得住誰呀?」
「這可都是您教的,也是您叨念的!算不明白這不是還有一個老大閻解成嗎?這當哥哥的算計了什麼賬,還不得跟弟弟妹妹說一說?」
「指不定老早的時候家里的孩子就都知道,也都明白,家里能掙多少錢,又花了多少錢。」
「正常的來說,小時候他們可能還不理解您二老攢錢的意義,就是感覺你們有錢也不給他們花。」
「到了長大了,都明白了,您說為了給以後攢點錢預防意外,他們也能理解,他們自己還攢點零花錢呢。」
「但是您後來是怎麼說的?」
「好家伙,您經常掛嘴邊上的那是些什麼話?」
「新人新事新國家,自己掙錢自己花!」
「您這是往自己身上攬罪啊!合著鬧了半天您攢著錢不給他們花,是為了留著給自己花的!」
「本來日子難點不要緊,都窮嘛!誰不理解誰?結果倒好,有錢不花留著老了自己花!讓他們以為現在受的那些委屈和別扭都是您造成的!」
「您還得意呢!您也知道讓孩子知道花多少錢不好,但是您沒瞞住!您光算自己掙錢自己花,你倒是算算給他們花了多少錢也好!」
「您光算自己攢的錢,是,您攢錢是挺開心。但是您也得有個孩子長大後,同樣舍不得給你花錢,攢起來自己花的準備!」
「他們可是認為您有錢!您不光是有錢,還是攢了幾十年的錢!但實際上您的錢大部分都花了,還是花在他們身上。」
「放心,他們會選擇性忘記的,只記得您攢錢的事兒!一直到老都會記得您這個爹有錢不給他們花。都會執拗的認為,您這個爹有攢了一輩子的金山,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金山!」
易傳宗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老是沾沾自喜,算計著別人,倒是把自己也算上啊!家里的事情分析分析,真要是能做到測算無疑,那也算是一種本事。
偏偏三大爺就是個半吊子,就是因為性格方面不好的習慣,可能以前沾過一次小便宜,上癮了。
但是要說這算計的有多高明……院子里面都知道三大爺愛算計,鐵公雞。
這東西和以前的聰明的事兒是一樣的。
人見人後的三大爺都得帶受著防備。
這邊還沒出聲,人家那邊就先做好了不舒服的心理準備。光佔了個佔便宜的名,結果沒算計到多少東西。
這也就是家里沒出點事,要不然,這鄰居真的不好熱情、關心起來。最多看不下去了,幫幫忙,就當是圖個心安。
三大爺整個人都傻了,鬧了半天,他有罪了!
他就是勤儉一點,哪里有什麼金山?
大家都是掙這麼多錢,再寬松能寬松到哪里去?
易傳宗和一大爺家這種組合畢竟是少數,一個九十九塊錢還有四張工業卷,一個八十四塊五,也有四張工業卷,每二十塊錢是一張。
工業卷,可不只是換成鋼鐵的自行車、收音機、縫紉機、手表,這些先進的含鐵的東西。
憑工業券購買商品的範圍就較廣了,從毛巾、毛毯、毛線、手帕到電池、軸線、鐵鍋、鋁盆、鋁飯盒。
搪瓷面盆、線手套、竹編暖水壺、運動鞋,雨傘、棉膠鞋、縫衣針、縫衣線、油布雨衣、夾膠雨衣、人造棉制品、尼龍內衣褲、皮鞋、腰帶、刀剪。
進口刀片、各類箱包、巧克力糖塊及定量之外的香煙、茶葉、白酒等等。
很多生活中習以為常的東西,都是牽扯到工業。這工業卷自然十分搶手貨,偷模著換一張兩塊左右,八張就是十六塊左右,加起來和兩百差著幾毛一塊的事兒。
這工資加起來都有當家人工資多了,行政一級工資一類地區是四百塊錢,當家的自己要求減半,只有兩百塊錢。
但凡是個正兒八經的工作,貧富差距頂多就是十幾倍,還是跟當家的比。
誰家都不會太富裕,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自家過的什麼日子,自己不清楚嗎?各家什麼情況都了解。
就是有點差的,最起碼別人買的東西,這邊也買過知道什麼滋味。
心里面羨慕歸羨慕,卻也不會像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不像是封建時期打碎了主家的西洋鏡賠命都賠不起,直接變相地給人劃分了層次。
真有錢的人也是真有本事。
要麼就是工廠里面大師傅,在院子里面都能當管事的大爺。要不就是單位里面的領導,管著上萬口子人。要麼就是高知識份子有文化。
都是比自己強的能人,都是一些被人欽佩的人,各行各業頂尖的人物。這些頂尖人物之間的差距也是極小。
但凡懂點理的人,就算嫉妒也說不出一個不是。
同樣,干好自己的事情,默默奉獻自己的力量,誰也不比誰差到哪里去,現在比的不只是錢。
三大爺這種人民教師,就算是教小學錢不多,那也是非常體面的。
現在,知識真能改變命運,這種讀書人的家庭背景是很好的。
三大爺一個人民教師,家里三個兒子生活比較艱苦,他給自家孩子的東西是稍微少點,卻也是用心給孩子留個體面,結果成了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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