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娥沉默了,是呀,葉沛太像她了,太像年輕時候的她,那個敢愛敢恨,敢反抗,敢追求的女孩兒,甚至葉沛做到了年輕時候她自己不敢說、不敢做的事情。
那個十五歲的唱鼓女子,她精明潑辣、她敢于追求,她不是沒有夢想過白頭偕老的愛情,可是她得到了什麼呢?
如果那時候她得到了她的愛戀,與愛人長相廝守,她還會是她嗎?她還怎會成為現在這個君臨天下的女主?
她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嘆惋。生活給了她痛苦,讓她失去一切的痛苦。
可是也正是這份痛不欲生的苦讓她獄火重生,這痛苦也給了她更廣闊的天地,更出彩的人生。
劉娥沉默了,她希望葉沛幸福,同時也不想讓她束縛在眼前的小兒女情長上。只有痛苦使人清醒,只有痛苦讓人奮進,多年來的經歷讓她更認清了這一點!
此時,劉娥神情落寞,竟然一言未發。
眾人听了葉沛的話,卻見太後沒有表態,有人撇嘴,有人微笑,也有人覺得這位郡主天真無邪得很。
只是兩國外交無小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回鶻王子玉素普的身上。
可是玉素普也沉吟著並不表態,趙禎握緊拳頭,急切地望向百官,希望有人能化解此時尷尬的場面。
可是看來看去,眾人都面面相覷,誰也不想去蹚這渾水。誰也不願意去得罪外國使臣。
正在趙禎急切間,有一個人從末尾的席位上站起身來,走到大殿中央,躬身行禮,不卑不亢地說道︰「臣將作監監丞富弼見過官家、太後、玉素普王子。」
趙禎一喜,忙說道︰「富監丞請說。」
葉沛回頭一看,竟是那一日在柳婉兒家認識的富弼,富彥國。此時被封做將作監的監丞,不過是掌管宮廷建築、金玉器皿的小官。
富弼表情嚴肅地說︰「恕臣愚見,玉素普王子,婚姻容易產生埋怨與隔閡,您與郡主只是一面之緣,如何確定她的為人和性格?因此和親一事,請您三思。
再者,本朝長公主出嫁,嫁妝不超過十萬緡,更何況郡主?王子反不如要求一些金箔禮物更加實惠。
若是兩國之間長久貿易,帶來的好處,恐怕也要比通婚更利國利民吧?」
听了富弼一番話,趙禎很是高興,「富卿家此話甚為有理。玉素普王子,朕許你歲幣十萬,年年賜予貴國,以示友好,並且答應回鶻,十年內不言甲兵,永久開放貿易通商,不知王子意下如何?」
玉素普想不到趙禎竟然答應如此豐厚的條件,干笑兩聲說道︰「既然郡主無心,臣也不願強求。臣多謝大宋官家的優厚禮遇,我們回鶻定然不負大宋國的厚待,願永世修好,萬世太平。外臣也祝願郡主將來能覓得良緣,得償所願。」
太後劉娥見此事解決,也高舉酒杯說道︰「玉素普王子遠道而來,滿載而歸,吾也敬你一杯,願兩國永世修好!」
眾臣百官與回鶻人共同舉杯,齊聲賀道︰「願兩國永世修好,萬世太平!」
之後,又是一陣歌舞喧鬧。
葉沛獨酌了一陣,見眾人的目光已經不再集中在她身上,便起身走到富弼桌前,感激地說︰「葉沛多謝富監丞解圍!富公子,別來無恙呀!」葉沛對著富弼微微一笑。
哪知富弼起身,眼光只看向自己腳下,並不抬眼葉沛,嚴肅而恭敬地說︰
「身為人臣,為國分憂是份內之事,郡主不必感激臣下。臣有一言奉勸郡主,作為臣下,令君主擔憂,非人臣之道,作為女子,更不該招搖過市,免得自取其辱。」
葉沛原本微笑的臉上立刻僵滯下來,她本來十分感激富弼的義氣,欽佩他的才華。
哪知富弼認出自己是那一日的葉公子之後,竟然說出這番話來,她突然覺得富弼如此面目可憎,年紀輕輕的他怎會如此古板,如此不可理喻!
葉沛咬著嘴唇說道︰「多謝富監丞教導!」說完,轉身回到自己座位,不再言語。
直到宴會結束回到棲鳳閣,葉沛還在生富弼的氣。可是進屋後卻听苗瑾禾告訴她今日官家在紫宸殿發生的事情,她不由得為趙禎擔心起來。
苗瑾禾伺候葉沛除掉了釵環,卸掉了妝飾,葉沛獨自對著銅鏡發呆。
她一邊用梳子梳著頭發,一邊反復思索今日一整天發生的所有事情,好似做了一場大夢一般。
過了人定,趙禎果然急匆匆跑進棲鳳閣來,他甚至連宴會時穿的袍都沒換就來了。
進屋後,他直奔內室,陳忠意與苗瑾禾見狀,趕快關上了大門。
進屋後,趙禎一把抱住葉沛,失聲痛哭起來,他忍耐了一整天的情緒,終于在抱住葉沛的一剎那徹底失控了。
他哭得絕望而且崩潰,像一個小孩子投入母親的懷抱,委屈、痛苦、恐懼、不甘……
他再也無法忍耐,他裝得太累了,那崩潰的情緒伴著決堤般的淚水噴薄而出。
任誰能夠想到,作為一個皇帝,竟然是活得這樣隱忍和憋屈的?
只有面前這個懷抱是最溫暖、最可靠、最安全的地方,可就連這一個最後的港灣他也差一點點就要失去了,他心中是怎樣的委屈,怎樣的恐懼呀!
葉沛是懂得他的,她沒有勸他一句話,只是默默地陪著他,緊緊地抱著他,也任他緊緊地抱著自己。
趙禎坐在葉沛梳妝的春凳上,葉沛站在銅鏡前,手里的梳子都忘了放下。
過了好久好久,趙禎的淚水漸漸收斂了,可是他卻不想動,他仍舊緊緊地抱住葉沛。
外面漆黑一片,屋里也只有螢弱的燈光,內室里安靜極了,兩個人都默不作聲。
鐘鼓樓敲響了入更的梆鼓,隱隱听見遠處兩名太監的巡夜梗聲「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葉沛輕輕地喚著趙禎,「六哥哥,已經入更了。」
「我不走!今夜我就宿在你閣子里,我要告訴天下人,你是朕的女人!」
「明天,諫院的劄子就會像雪片一樣飛來。你我的日子只會更難過。」
葉沛捧起趙禎的臉,哀怨地看著他,語氣卻是無比堅定。
「官家會被稱為荒婬無道的昏君,而我則會被罵做是媚主惑眾的妖姬!」
趙禎閉上眼楮,深深吸了一口氣,「讓我再抱一會兒!」
葉沛用手輕撫著趙禎的臉龐,將他的淚痕拭去。
趙禎問︰「沛兒怎能做到如此堅強?你為何從不流淚?」
「我不是堅強,是流不出淚了,因為在我父母死去的那年,我便將此生的淚都流干了!」
趙禎听了,將葉沛摟得更緊了些。「等我親政了,第一件事就是要還姨丈一個清白!」
葉沛再次抬起趙禎的頭,「那六哥哥要說道做到!」
趙禎眼角又涌出淚水,道︰「可是我籌劃半載,今日卻滿盤皆輸!我不甘心呀!」
「奸臣排擠奸臣是行不通的,他們都靠不住。官家只有培植自己的忠勇之臣才能成事。」
「我如何不知,可是這太難了,太難了!」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六哥哥身為帝王,怎可知難而退?」
「有沛兒在我身邊,我便堅強許多。」
葉沛又安撫趙禎道︰「一切都會好的!」
葉沛沉默了一會兒,又輕柔地說︰「我師父曾經告訴我,學武沒有捷徑,想要做得好,只有不停地思考,不停地訓練,用心用功。
我想天下的事情沒有一件不是如此,任何事情都是要用心用功,定能成事。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可是我已經很用心用功了,為何還是一敗涂地?」
「六哥哥怎不知《孟子?告子下》里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人恆過,然後能改;困于心,衡于慮,而後作;征于色,發于聲,而後喻。既然你是天選之人,必須忍受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承受常人難以承受的壓力,而後才能成就大事。
如果今日六哥哥感到迷茫,不知所措,那就再思考、再做為、再等待天時、地利、人和。總有一日,六哥哥會成為萬世景仰的一代帝王!」
「我真的可以嗎?」
葉沛溫柔而堅定地看著趙禎,「一定會的,就算為了我,六哥哥也要振作起來。壓垮你的不是別人,只有你自己的心魔!」
趙禎漸漸振作精神,堅定地點了點頭,他挺起胸膛,對葉沛說︰「嗯,我會做到的!」他看著銅鏡里的自己,吩咐葉沛道︰「為朕梳頭!」
趙禎對著銅鏡,葉沛站在他身後,仔細地為他梳理好頭發,用玉犀簪束好。最後,葉沛將那頂平腳長翅紗帽穩穩地戴在了趙禎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