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凌晨。
凜冬的冰冷,亦是徹底化為了漫天飛雪降臨了這座動蕩不安了許多年的城池。
風雪交加之下,一輛輛馬車,亦是在街道之上頂著風雪前行,朝著皇宮午門而去。
在大恆朝,朝議,對文武百官而言,無疑是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名詞。
大恆初立不過數月,便是一場青史罕見的大戰,天子御駕親征一年有余時間,才回歸京城。
再加之天子的行事習慣,儼然是眾所周知。
曾經在前明,天子旨意,不經內閣朝堂,底下臣子甚至可拘不領旨。
可如今,天子下旨,幾乎從未經過朝堂,甚至,絕大部分事情,天子旨意已下,底下事情都做完了,朝堂中樞,才能後知後覺的知道。
再加之朝廷眾多管轄不到之地,原本為天下中樞,決定天下走向的朝堂,在天子的無視之下,某種程度上,竟成了可有可無的存在。
而今日之朝議,隨著昨日突如其來的大陣仗,午門之外,隨著一輛輛馬車駛來,群臣匯聚之後,氣氛明顯有些詭異。
事實上,壽王之亂,雖說跟隨叛變的朝臣,不計其數,但實際上,朝廷中樞,受到的影響反倒是最小的。
層層遞補,層層晉升,便足以輕易解決因朝臣跟隨叛亂而出現的官員空額。
故而,在天子歸京,確定了官員填補之策後,朝政中樞,亦是很快便恢復了正常之景。
故而,今日之朝議,文官一側,倒也是出現了眾多首次參加朝議的新面孔。
有前些日子,還在軍中領兵的,現如今,搖身一變,便換上了官袍,也有地方各省官員,第一次,或再次進入朝堂的。
但無一例外,此刻,這風雪交加之間,是恍若天傾的壓力。
沒有戰事的情況下,這大動干戈,肯定是要做大事,而考核還未開始,地方府縣的官員,亦是還未填補空缺,天子是要做什麼……
其實,已經很容易便可猜到。
這一場朝議,對某些人而言,注定非是朝議,而將會是……一場審判!
時辰剛到,城門,便在這積雪之中,緩緩敞開。
鐘聲,亦是著實在城樓之上敲響。
這一刻,在不少朝臣眼中,這通往朝政中樞,權利中心的道路,似乎已然成了邁向地獄的通道。
沒有後退,無法反抗,只能在煎熬之中等待著最終的審判降臨。
白雪皚皚,風雪交加之間,百官緩緩前行,在雪地上留下兩列雜亂的腳步。
在隊伍兩側,是披甲執銳佇立的御前營將士
風雪之中火光閃爍,整支隊伍,除了踩踏雪地的嘎吱聲,所有人,皆是沉默不言,就在不久前,還因開科取士的沸騰激蕩,亦是消失得一干二淨。
黑暗之中的承天殿恍若一頭巨獸,匍匐在黑暗之中,血腥的獠牙,已然張開,似乎,將要吞噬一切。
百官神色亦是愈發凝重,隊伍列隊完畢後,便是在這風雪之中,等待著上朝的旨意。
天子早已抵達殿中,龍椅之上,天子高座,數名太監手持托盤立于一側,此時的天子,正饒有興致的手持這內廷統計而出的賦稅收支賬冊翻閱著。
「陛下,百官已經在殿外侯著了。」
王五輕聲提醒,天子卻依舊恍若未聞,依舊翻閱著這一冊注定將會銘刻青史,成為無數後人研究剖析的賬冊。
如此,王五也不敢再多言,立在一旁,默默等候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子才將賬冊翻閱完畢,隨手放在了一旁宦官手持的托盤之上。
「讓百官進來吧。」
天子出聲,隨即拂袖而坐。
隨著宦官的一聲高喝,已然染上一層白霜的百官,才終于踏入了這大殿之中。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群臣參拜,高呼。
「諸卿免禮。」
「謝陛下!」
群臣起身,有序列隊佇立。
天子卻是突然燦爛一笑︰「諸位愛卿先別急著啟奏,朕倒是有個好消息,要和諸位愛卿分享一下!」
此言一出,一道道詫異的目光,頓時匯聚在了展露笑顏的天子上,來宗道與劉起元對視一眼,皆是明顯疑惑,這般開場,難道……他們猜錯了?
「前幾天,寧波市舶司上奏,自八月春寧波市舶司設立,至十月初,寧僅僅三個月時間,寧波市舶司的關稅收入,便達近六十余萬兩!」
此言一出,這個氣氛已然壓抑至極的朝堂,頓時為之喧嘩!
對朝臣們而言,寧波的市舶司,他們自然不陌生,畢竟,徹底推倒海禁這事,當初可是在朝堂上鬧出了不小的風波。
當然,這所謂風波,也僅僅限于朝堂而已,畢竟,當初天子做出決定之時,可是御駕親征在外,他們諫言的奏本抵達天子案前時,旨意早已下達。
而當寧波市舶司成了既定事實後,以戶部尚書為首的一干朝臣,當初還曾強力要求市舶司歷朝慣例,歸戶部管轄,只不過同樣被天子所拒絕。
如此之下,這市舶司,自然而然,也就月兌離了朝堂的視線。
誰能想得到,這市舶司,再次冒出來,竟然會是這等光景。
三個月,六十余萬兩白銀!
這數字……
不少已對賦稅收入了解的朝臣,亦是下意識的就去與昭武元年的賦稅收入對比起來。
這不對比還好,一對比,朝臣的神色頓時各異起來,或難看,或擔憂,或驚懼………
兩位閣老的神色,儼然是凝重至極了。
果真如他們猜測的那般,天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恭喜陛下!」
不管如何所想,很快,便是滿朝恭賀之聲。
「哈哈哈哈!」
天子大笑︰「三個月,便達六十余萬兩,想必來年,一年時間,關稅之銀,恐怕都有數百萬兩之多。」
「如此,朝廷賦稅,定然足以再上一個台階!」
言至于此,天子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麼,才道︰「時值年關,各處賦稅,想必都已統計清楚了吧?」
「啟稟陛下,朝廷賦稅已經統計清楚了,共計……」
正當劉起元硬著頭皮出聲,話還未說完,天子點了點頭,便看向了內廷王五︰「各鎮及各衛所,今年賦稅收入為幾何?」
「回稟陛下,各衛所共計上繳余糧四百二十萬石,後因戰事綿延,又下撥糧有三百一十二萬石。」
「各鎮之地,共計上繳銀七百五十二萬三千六百兩,小麥一百三十二萬石,糧八百二十三萬石,絲綿折絹十萬丈一尺三分,馬草……還要再加上遼東繳獲金銀統計,金有五十二萬兩,銀七百二十八萬兩,糧一百三十二萬石……」
「各地賑災共撥給糧三百二十五萬石糧,銀兩百五十三萬兩,各鎮城防修繕撥給銀一百六十八萬余兩,將五十三萬石,遼東重建,時至如今,已耗費糧兩百二十萬石,銀兩百八十二萬余兩……」
「還有平抑各地糧價,共計耗銀一百三十六萬余兩……」
「戰時供給各部軍糧及封賞,不算各衛所消耗之糧,也共計達八百六十八萬石,銀一千兩百三十二萬余兩!」
「還有朝鮮以及登萊江南兩水師,以及……」
「綜上統計,由于今年這一戰,今年收支完全失控,內帑虧空巨大,未來幾年的賦稅收入大半都要用來填補虧空………」
听到這個數字,天子自然沒有太大神色波動,這些數字,他可謂是早已了熟于心。
錢糧消耗的大頭,自然就是這場持續了一年有余的戰爭。
天大的內憂外患之下,戰爭,可不僅僅是北疆對蒙古後金的戰爭,大江南北,無論是數十萬營兵,還是遍布大江南北的衛所,幾乎就沒有一支軍隊是閑著的。
大恆記錄在冊共有兵將一百一十八萬人,可想而知,供應這麼龐大的軍隊,進行一場持續了一年多時間的戰爭,消耗有多麼恐怖!
軍糧隨著部隊轉進而轉運,轉運距離近尚且還好,距離遠的話,如當初轉運糧草到朝鮮,路上人吃馬嚼,還有那很多地方,根本算不上路的路,一百石糧食,真正運到前線供給大軍的,連十石都不到。
僅僅是軍糧供給,賦稅的那看似龐大的錢糧收入,就完全不夠,當初一部分,都是倚靠錢莊商行的存在,從用銀購買,到拆借,再到最後的直接調用,這也是為何江南之地的形式,從一開始的把控全局,到後來大半個江南直接失控的最重要原因。
江南富庶之地,之前的掌控,在沒有徹底推倒重建之前,本身就全靠經濟民生上的制衡,達到一個勉強的平衡。
北方這邊如此大的放血,江南民生經濟的制衡,自然瞬間告破,也就自然而然,導致了江南的徹底失控。
而且,還有數十萬營兵每月的軍餉供應,亦是一個天文數字,再者,這一場戰爭,死傷近十余萬,按照規定的撫恤,再加上對死傷將士家屬的贍養,一年的賦稅,都拿來供給,恐怕都有所不夠。
事實上,戰爭結束至如今,封賞已經完成,但撫恤的事情,限于財政天大的虧空,卻還是舉步維艱。
寧波市舶司那幾十萬兩關稅,幾乎是連內帑庫房都沒進,便丟進了撫恤的天坑之中,連個泡都沒冒起來。
天子淡然,群臣在這個數字面前,卻是嘩然。
正如內憂外患之下,那大恆必亡的定論!
誰不知道大恆強兵縱橫披靡,無人可敵!
但這個定論,卻還是流傳天下,成為當初的天下共識!
究其原因,就是幾乎絕大部分人都知道,以重重內憂外患之下,承繼大明爛攤子的大恆,財政之上,根本沒能力維持住當初的戰爭。
當初對這場戰爭的預想,那就是大恆強軍縱橫披靡,最終在錢糧的難題下,轟然倒塌!
哪怕是後來戰局進展愈發順利,抱著這種念頭的人,依舊不在少數。
哪怕是後來戰局已經,對很多人而言,最大疑惑,依舊在于,大恆,是怎麼維持住這場戰爭的。
現在數據擺在面前,事實似乎才一清二楚。
支撐起這場戰爭的,從來就不是朝政中樞的國庫,而是獨立與朝廷以外的另一套軍政體系。
這套被天下人詬病的體系,其高效程度,顯然,遠遠超出了天下人的認知。
盡在邊疆,盡在戰亂之地,卻硬生生的扛起了這天崩之局!
如此對比之下,這個朝廷的作用……
如此念頭流轉之下,群臣的嘩然持續片刻,卻是詭異的平靜了下來,一股莫名的壓抑,亦是再次籠罩了整個朝堂。
「朝廷的賦稅,如何?」
這沉寂之間,天子輕笑一聲,隨即看向戶部尚書劉起元,緩緩出聲。
這一刻,天子這淡然的聲音,對劉起元而言,就仿佛是催命符一般。
有了那讓人震撼的珠玉在前,朝廷這不堪入目的數字,他又怎麼有臉說出口!
縱使不說這個不堪入目的數字,但剛才內廷的統計,已然清楚說明,大恆,完全是靠天子的那一套體系撐起來的,朝廷,可謂是不僅沒有發揮絲毫用處,有絲毫幫助,反倒是出盡紕漏,一次又一次的拖後腿!
猶豫好一會,劉起元才朝天子一拜,緩緩出聲︰
「昭武二年一年時間,朝廷收糧兩百二十余萬石,銀一百八十萬兩!」
「而一年時間,賑災便消耗了糧八十萬石,銀三十八萬兩,工部修通州至京城之路,原預算三十萬兩白銀,如今已是消耗銀六十萬兩。」
「戶部差遣土地統計,耗銀達五十六萬兩……」
「還有……」
一句句話緩緩而出,群臣的腦袋,亦是越來越低。
珠玉在前,瓦石難當。
前面的光輝太盛,輪到他們這匯報,儼然,不堪入目!
「呵……」
當劉起元匯報完畢,天子卻是忍不住輕笑一聲︰「看來朕的朝臣們,這天下的官員們,可都是天大的聖賢啊,連俸祿都不要,都還盡職盡責的為大恆辦事!」
此言一出,殿中瞬間死一般的沉寂,文武百官,甚至連呼吸聲,都下意識的放緩了起來。
「朕來給你們算算,各大邊鎮之地,想來頂多也不過大恆天下的半數吧!」
天子站起身,面若寒霜︰「半壁大恆天下,已經將大恆撐起來了!」
「你們告訴朕,剩下的半壁天下,都在干什麼?」
「是不是都在肆意貪婪的吞噬著民脂民膏,等著大恆傾覆,好立馬改換門庭?」
「數省之地,半壁天下,不僅給不了朕半點助力,連連拖後腿,出紕漏朕就不說了,最後連官員俸祿,都要朕來倒貼!」
「你們說說,朕要你們,有何用!」
此言一出,死寂瞬間告破,群臣嘩啦啦的跪倒。
「陛下息怒!」
「朕息怒?」
天子氣極反笑,看向來宗道劉起元兩人︰「來,兩位閣老,你們來告訴朕,朕該怎麼息怒?」
「臣有罪!」
此刻,來宗道劉起元兩位閣老,亦是無言以對,各自摘下頂帶,高呼之時,亦是跪倒匍匐!
「不用你們說,有罪沒罪,不是你們說了算!」
天子冷喝一聲,環視群臣︰「朕怕你們是忘了,這天下,已經改朝換代了,現在不是在前明,這里是大恆,朕是昭武帝!」
「你們難道覺得,朕不敢殺人?」
「陛下!」
劉起元還是忍不住站起身,想要勸誡。
「怎麼,還要勸朕徐徐圖之,不可丟了人心?」
天子沒待劉起元話說出口,一句話,便將劉起元堵得無話可說。
「朕給過你們機會吧,給了你們不止一次的機會吧?」
「朕把半壁天下交給爾等治理!」
「可你們回饋給朕,回饋給這個天下的,是什麼?」
「是你們連官員俸祿都發不出?」
「是你們趴在百姓身上吸血?」
「還是你們自詡尊貴,高人一等,千萬百姓不是民,你們才是民?」
劉起元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天子說得卻是沒錯,天子,從前明掌權,到現如今,這麼多年,給了他們太多太多的機會了。
要不是因為他們的糜爛,天子也不至于被逼得另起爐灶,天子,也不至于定下那禍患無窮的藩鎮之策。
他知道,以當今天子的性子,不讓陛下把天下清理干淨,這位天子,絕對是壓制著禍患無窮的藩鎮,也絕不會把這天下重歸朝堂中樞的。
如此,這前明遺留的朝堂,只會越來越邊緣化,最終,將不可避免的徹底被武勛取代。
最終,前明遺留的所有東西,無論好與壞,恐怕都會被武勛,無情的掃盡歷史的垃圾堆。
這將會是大勢,陛下恐怕都阻止不了的大勢,
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再阻攔陛下的大刀闊斧。
唯有讓陛下清掃糜爛,天下才能重歸朝堂,文武,才不至于徹底失衡,該保留的精華,才能順利的延續到這大恆一朝。
群臣期望之下,劉起元朝天子一拜,跪倒叩首,卻也沒再多言一句。
「你們放心,朕,會好好查一查,一個一個的揪出來,誰吸了百姓的血,誰貪了朝廷的錢,朕都會讓他們吐出來的!」
「給你們好日子不過,那就都別過了!」
「錦衣衛何在!」
天子冷喝!
「屬下在!」
李若鏈站出,抱拳應聲。
「此事交由靖國公全權統轄,錦衣衛由靖國公指揮,總參協助,徹查此事!」
「但凡涉及此案者,不管官居何職,有幾品,都不要有任何顧忌,該如何,就如何!」
天子之言,就若一柄柄利刃一般,一下,一下的刺入文武百官心中。
誰都知道,天子,是要動真格的了!
而天子動起真格,是何場景……
這座京城,曾經發生過的一次又一次人頭滾滾,便已經很是清晰的證明。
這一瞬間,不少朝臣,跪倒的地面,已然是有一抹水漬浮現,刺鼻的腥臊味,亦是緩緩繚繞這座大殿。
「臣領旨!」
靖國公與錦衣衛指揮使站出,鏗鏘之聲清晰可聞。
兩位內閣閣老,下意識對視一眼,最終,亦皆是一嘆,隨即,默默垂下了頭顱。
他們苦苦裱糊的前明統治體系,在這亡命狂奔前進的大恆,終究,格格不入,終究,迎來了必然的命運……
朝議結束,群臣散去,卻大都是如喪批考,面如死灰。
一場朝議,一場潑天的風暴,驟然成型,來得太過猝不及防,甚至,至現如今,都還有許多朝臣,都未曾反應過來。
這潑天的風波,在天子的意志之下瞬間成型,顯然,要不了幾天,就會由京城,徹徹底底,席卷整個大恆天下。
人頭滾滾,尸山血海!
朝堂上的消息,隨著朝議結束,自然,便在各個渠道之下,飛速的朝天下各地傳播而去。
天下人的反應如何,暫且不知,但這個這些年來,幾乎從未平靜過的京城,在這個消息之下,卻是再一次的動蕩起來!
這個時代,這個剛從前明轉變到大恆的時代,糜爛依舊,慣性潛規則依舊橫行其道。
放眼整個天下,當官者,敢說自己不貪的,高舉清官名聲的,很多很多,但背地里,真正不貪的,又能有幾個?
無非,就是貪多貪少的問題。
有迫于生計的貪,也有為了滿足一己私欲的貪,更有單純的為貪而貪。
這其中的界限,在這潑天大勢之下,顯然,很難區分。
誰能保證,我迫于生計,只貪了百十兩銀子,就能從天子的屠刀下,逃出生天。
誰又能保證,我貪了十數萬兩銀子,就能安全的在這潑天大勢之下,保全身家性命?
在完全由武勛及錦衣衛主導的屠刀之下,他們這些文人,沒有任何說清的余地,也拉攏不了任何關系,更沒有任何人能夠保證自己的身家性命!
京城九門嚴格封控,天子禁軍把守,似乎,整個京城,已然成了一個天大的甕!
而他們,就是這甕中的憋!
天子握著刀,已然要將他們從這甕中,一個一個的提溜出來。
家破人亡,抄家滅族!
對很多人而言,已然是近在眼前,且必然發生的事實。
人心動蕩惶恐,但在天子周密的封控布置之下,亦是只能化為無盡的絕望。
在絕望中……等待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