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彼時的仙門魁首,也就是華光門的葉門主,要求妖族送一位年少的質子前往仙門,以此作為兩族交好的憑證。
妖王硯蘭盛最不缺的就是兒子,于是一口答應下來,並承諾把自己的小兒子硯塵燼送去仙門。
這並非是沒有理由的硯蘭盛擔心年長些的孩子去了仙門,若是存了和仙門勾結的心思,對妖族不利。
是以,把年紀最小的孩子送去,是硯蘭盛最好的選擇。
那時候,家中最小的孩子便是硯塵燼!
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妖王妃虞氏哭天搶地,怕自己體弱多病的小兒子去了仙門,沒命活。
然而,她不知道,這也在硯蘭盛的考慮之中。
年紀小,再加上體弱多病,興許去了仙門,沒有幾年的活頭,等硯塵燼一死,他便也沒什麼把柄落在仙門手中。
誠然,硯蘭盛這樣一個冷血無情的人,即便是自己的兒子活生生的在仙門,他也是不會管顧的。
只是他顧慮著,若是妖族強盛,想要和仙門一戰,他不管不顧自己孩子的生死,總歸是要讓將士們心寒的。
硯蘭盛不在乎自己的孩子,但要在乎那些替他賣命的士兵怎麼看他。
所以,無論從哪一點考慮,硯塵燼都是硯蘭盛送去仙門的最佳人選。
知曉這個消息的硯塵玨也是很難過的,雖然母親從弟弟一出生就開始偏愛他,可這兩個人都是自己的至親,他從沒有半點嫉妒。
可是,他忘不了那日午後,母親來他房里找他。
一進門,虞氏便直挺挺的跪在地上。
硯塵玨嚇壞了,連忙去攙扶母親,可母親卻不肯起身,少年只能自己也跟著跪下。
虞氏為難了許久,還是開了口,「阿玨,娘親求求你,你救救你弟弟吧,他不能被送走,他不能離開娘親啊!」
這一句話,讓硯塵玨明白了母親的來意。
他震驚的跌坐在地上,不可置信的看著虞氏,「娘親,這是……什麼意思?」
硯塵玨並非不明白,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母親會為了自己的弟弟,讓他去送死。
他可以死,但他不想被拋棄,悄無聲息的死去。
虞氏沒再重復,無助的哭了起來。
一對母子就這麼跪坐著,相視無言,只有低沉的哭泣聲。
許久許久,硯塵玨听到母親說︰「阿玨,你身子強健,你去了仙門還能活下去,有朝一日還能回來。可阿燼不行,阿燼他太柔弱了,他會死在仙門,他會死的。算娘親求求你了,如今除了你,沒人能救阿燼了。」
硯塵玨無聲的掉著眼淚,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這一瞬,他覺得自己好像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幸運。
以前,他總以為即便父親不愛他,不管不顧他,即便兄弟們都欺凌他,羞辱他,他都覺得這算不了什麼。
至少他還有一個很溫柔很溫柔的母親和一個很可愛很可愛的弟弟。
可直到今日,直到此時此刻,硯塵玨才覺得自己好像什麼也沒有。
他溫柔的母親,好像只愛他可愛的弟弟。
對母親而言,自己算什麼呢?
母親的哀求聲一字一句的充斥著硯塵玨的耳朵,又像是針尖兒似的,一針一針往他心里戳。
他從小便習慣了打碎牙齒往肚子里咽,可他在母親面前從來沒有這樣過,今日是第一回。
硯塵玨自暴自棄地想著,反正沒有人在乎他,去死也無所謂的吧!
母親有阿燼就好了!
硯塵玨深吸了一口氣,眼神空洞的問虞氏,「母親,你真的覺得,我有機會回來嗎?」
硯蘭盛怎麼會允許一個被自己送出去的兒子回來?
這個孩子哪怕有一點點可能性威脅到他,他都不會允許這孩子活在世上,哪怕這是他親生的兒子。
虞氏沉默了,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不住的抽泣著。
即便是她什麼也不說,硯塵玨心里自有答案,他苦笑了下,答應了,「我知道了,母親,我會听你的。」
硯塵玨的話帶著冰碴兒,不似妥協,反而像是在遵循某種命令。
這一刻,虞氏也覺察到了,自己正在為了小兒子,親手把大兒子推進了深淵。
雖然硯塵玨答應了虞氏,可這也不是他們母子二人能左右的。
硯蘭盛有自己的打算,怎麼可能為了一個沒有感情的女人和兒子,攪亂了自己的計劃?
畢竟硯塵玨已經十五歲了,是個會痛會恨的年紀。
盡管他性子一貫軟弱,可硯蘭盛還是不能完全放心。
更別說,他天資聰穎,已經有了修為的功底,這樣的人送去仙門,始終是在硯蘭盛心里留了一根刺。
可虞氏跪在門外苦苦哀求,硯塵玨也隨著母親一起跪著,自始至終,只是用淡漠地神情看著母親哭喊。
這在年少的硯塵玨心里埋下了一顆仇恨的種子。
在他眼里,看到的不是母親對兒子的庇護,只有母親對自己的舍棄。
眼前的這個女人,為了送他去死,如此苦苦的哀求著。
最後,硯蘭盛不堪其擾,做出了一個決定。
要送硯塵玨去仙門也可以,但是仙門諸多防備,硯塵玨不能身懷修為,需得剖去妖丹才能前往。
硯蘭盛像是看玩意兒似的看著跪在地上的母子二人,冷笑道︰「天黑之前,你們只要將硯塵玨的妖丹交給我,便由他替硯塵燼去。」
虞氏驚恐的眼神,取悅了硯蘭盛。
那瘋子哈哈大笑,「舍不得了?隨你們去,滾吧!」
硯蘭盛揮了揮手,殿門兩側的侍從便迎上來,將那一對母子趕走。
回到王妃寢殿,虞氏無聲地哭著,說不出話來。
硯塵玨起身要出去,虞氏便立刻站起身來,「阿玨……」
少年轉過身,帶著赴死的神情看著虞氏,淡淡的笑了笑,「反正我這條命都是母親給的,母親想要我的妖丹,只管來拿,我不會反抗。」
他攤開雙手,等著虞氏動手。
可虞氏只是哭,沒有下手。
「跪了一日,我也累了,要回去休息了,母親什麼時候想好了,自己來取便是,我听憑母親的安排。」少年淡淡地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硯塵玨回到房間,躺在臥榻上。
雖然雙眸緊閉,但他睡不著的。
他在等,在等母親在他和阿燼之間做出一個選擇。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每過去一分一秒,硯塵玨心里就多一分希望。
豈是這是他的反抗,他想用母親的惻隱之心替自己反抗。
如果母親不忍心剖他的妖丹,他就不必替弟弟去死。
其實,如果一開始被選中的就是他,他也不會覺得難過,反正在父親眼里,他甚至算不上一個人,只算得上一個物件兒,一個可以利用的物件兒。
硯塵玨不在乎父親怎麼看他,怎麼對他,他也從來沒有在乎過。
可是母親不同,這是他唯一僅有的一點愛,他不能承受失去的後果。
終于,在吱呀一聲開門的動靜兒後,硯塵玨的心徹徹底底的涼了下來。
他沒有睜眼,但渾身都顫抖著。
他怕了,真的害怕了,更怕睜開眼楮看到母親對他下手時的表情。
整個剖丹的過程是痛苦的,但身體上的疼痛遠遠比不過心里的痛。
沒了,沒了……他失去的不僅僅是妖丹,還有他僅有的母親的那一點愛。
這一刻,硯塵玨很想問問自己的母親。
如果說,她讓自己代替硯塵燼去妖族的理由是硯塵燼身體虛弱無法活著回來。
那麼此時此刻被剖了妖丹的他,連人形都無法維持的他,應該怎麼活下去?
硯塵玨咬緊了牙關,終是什麼也說不出口,只能微弱的發出狐狸的低鳴聲。
「對不起,阿玨,對不起……娘親沒有辦法啊……」虞氏的哭聲不絕于耳。
那只躺在臥榻上的小狐狸怔了怔眼,眸子里沉沉的,全是淚水。
虞氏在天黑之前,將硯塵玨的妖丹交到了硯蘭盛的手上。
硯蘭盛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眼神里滿是唾棄,他鄙夷的說著︰「你可真是什麼都干得出來。」
就這樣,沒了妖丹,修為散盡,連人形都無法維持,變成了一只小小狐狸的硯塵玨被送去了仙門。
只因原本硯蘭盛向仙門承諾送去的人是他的小兒子硯塵燼,他不願麻煩地解釋一遭,便叫硯塵玨頂替了硯塵燼的名字。
听他說完這些,清吾眼眶濕潤了起來,她抱著硯塵玨脖頸的手臂收緊了幾分,「所以你才會說,沒有人喜歡你,是不是?」
清吾還記得,硯塵玨剛修成人形的時候,他曾說過的話。
沒有人喜歡他,只是他在乎的人不喜歡他了。
她看著硯塵玨那平靜的張臉,如今他說這些淒慘往事的時候,甚至都不帶有任何悲傷的情緒。
少年攬著她的腰,在她額頭上吻了吻,「現在有了。」
清吾點點頭,在他額角親了親,「我喜歡你,寶貝,我永遠喜歡你,還有我們的孩子,也喜歡你。」
硯塵玨淺淺的笑了笑,「嗯」了一聲。
清吾重新趴回硯塵玨懷里,貼著他心口,「其實,雖然娘親的做法不對,但是看得出她真的很後悔,覺得對你有愧,對不起你。」
少年眸子深了深,道︰「遲來的深情,在我無依無靠的時候,她丟下了我,如今我重新活過來了,後悔還有什麼意義?」
清吾不知道怎麼勸他,設身處地的站在硯塵玨的角度想,她自己怕是也沒辦法輕易原諒吧!
那個人不是旁人,是自己的母親。
片刻,少年又說︰「但我也感激母親,若不是她執意如此,我也沒辦法和清姐姐見面。」
她把玩著硯塵玨垂下來的小縷發絲,「仔細想想,我對你也不夠好,白彌帶人攻上瑯琊山的時候,我也拋棄了你,你那時候是不是恨死我了?」
那時候的清吾,一貫覺得自己灑月兌,也不想有任何牽絆。
況且對于她來說,硯塵玨只是她養的一只小狐狸,剛化成人形不久,她不知道其實那只狐狸在兩百年前就是個十五歲的少年。
清吾做了一個主人給寵物最後的安排,卻沒想到這對于硯塵玨來說是滅頂之災。
少年清冷的聲音帶著低沉的沙啞,「有一點點。我什麼都沒有了,連你也不要我,我真的……好難過。」
他說著,聲音開始顫抖,眼尾也紅了幾分。
清吾感覺到他抱著自己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了,體會到了他的害怕,「對不起,阿玨,我不知道你喜歡我,我以為你對我的感情只是依賴。即便沒有我,你也可以有別的主人,也可以依賴別人,我沒想到……」
沒想到你會喜歡我。
沒想到你曾經承受了那麼多。
沒想到你除了我以外,什麼也沒有了。
硯塵玨搖了搖頭,「我已經……不怪你了。」
清吾心里酸酸的,此時此刻,她再回過頭來想,硯塵玨所做的一切,都是被一步一步逼出來的。
他原本是個柔弱的少年,可現實對他太殘酷了,總是叫他失去所有,孤身一人,無依無靠。
清吾擦了擦眼角滲出來的淚水,「所以你殺那些人,都是為了讓我重新活過來,是不是?」
硯塵玨搖搖頭,「不全是這樣,我……一開始想用那些女修的魔氣重新煉化一個新的天魔身體給你。可是,我嘗試了很久,殺了很多人,還是做不到。後來,我耗費經年,把你的尸骨找回來,想修復你的骸骨,也沒有成功。」
他深深的看她,「我是真的等不及了,我真的太想你了,所以才會迫不及待地找了這個和你很像的女修,把你召回來。」
「尸骨?」清吾恍然間想起了混沌山祠堂下方陰氣逼人的石室,想起了江銘昀說看到石室里面有一具燒焦了的尸體,還有那石室里散發出來的可以為她所用的陰氣。
原來,這一切早就有所預兆,只是她沒有想那麼多。
「是不是山上祠堂下面的那具尸骨?」清吾問他。
「你看到了?」硯塵玨呆愣了片刻,低聲罵道︰「真是廢物,連這點小事也辦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