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清吾身子微微顫了顫,硯塵玨心頭不由得一緊,眸子也跟著暗了起來。
他突然有些恨自己,為什麼當時要這麼殘忍。
即便是再怎麼痛恨,殺了他們就算了,何必如此?
可若此事永遠不會被人知曉,想必硯塵玨也是不會後悔的。
硯塵玨是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這樣在清吾面前,眼睜睜的看著她回顧自己曾經最難看最可怕的時候。
當年父親說得真的沒有錯。
因果循環,有朝一日,自己也要承受報應,那麼現在,就是報應。
一道鮮血從硯塵真的口腔里噴出,有幾滴甚至濺在‘硯塵燼’的臉上。
可那人不僅沒有感到厭惡血腥,反而勾起了唇角,臉上掛著一股邪魅的笑容。
硯塵真的哀嚎聲在整個大殿中回響,一陣一陣,一聲一聲,痛徹心扉又歇斯底里,像是從地獄里受了百般折磨的惡鬼,哭天搶地,卻又發不出多余的聲音。
硯蘭盛奔潰的落下了眼淚,短短不過一個時辰,他親眼看見自己所愛的女人在自己面前被人欺辱,而後又被人親手殺死。
此刻,又是他的兒子,他最寵愛,或者說是唯一寵愛過的兒子,就這麼在自己面前被拔掉了舌頭。
硯蘭盛心里的悔意涌上來,幾乎要把他吞沒了。
他這一輩子都活得自在,活得囂張跋扈,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有這樣的下場。
而且,把他至于此地的人,不是旁人,而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硯蘭盛看著‘硯塵燼’的那張臉,他知道那不是硯塵玨本來的面容,而是為了掩人耳目幻化出來的。
這張臉,是他要求硯塵玨幻化的。
「日後你還是不要用你現在的這張臉,這張臉生的太過嚴肅,不像是個嬌嬌弱弱的孩子,還是慢慢修補,弄個嬌弱些的面容,才能掩人耳目。」
從那以後,硯塵玨每一次從華光門回來,面容都會變上幾分,反正他原本是個小少年的模樣,即便是這幾年里面容有所變化,也是理所應當的。
漸漸的,硯蘭盛甚至都不記得硯塵玨原本的臉是什麼樣子的。
可他看著自己兒子現在這張和善的面容上,全是陰騭和冷傲,他才恍惚覺得好像一切的錯處都是自己的。
是他,一點一點把曾經那個溫柔的少年變成了如今這樣。
妖族最沒出息的皇子,在硯塵玨還沒去華光門之前,一直是這個稱號。
可現在,任何一個人看到‘硯塵燼’的模樣,都不會這麼想。
硯蘭盛無助的看著‘硯塵燼’,「你的願望達成了,現在你還想怎麼樣?」
‘硯塵燼’笑了笑,肩膀抬了抬,很是無所謂的說道︰「我沒想怎麼樣,只是如父親所說的,我可能想成為妖王。」
男人像是已經坦然接受了這個事實似的,「我可以幫你,阿玨,我讓你順利的成為妖王,你放過阿真,哪怕是留他一條命在。」
少年道︰「這是自然的,父親,他死了就什麼都結束了,我不會讓他死的。」
這話里滿滿的都是挑釁。
竟一時間讓硯蘭盛愣住了,不知道自己應該為自己寶貝的兒子求一條生路,還是求一條死路。
他很清楚,依照硯塵玨的性子,絕對不會讓硯塵真有好日子過,這是他的報復。
可是……
硯蘭盛做不了主的,他只是憐愛的看著那還在哀嚎不止的硯塵真,那孩子還那麼小,怎麼能獨自一個人承受這些?
他暗了暗眸子,道︰「阿玨,他……他畢竟是你的弟弟。」
‘硯塵燼’冷笑一聲,「哦?是嗎?我怎麼記得,我的弟弟叫硯塵燼?是父親記錯了,還是我記錯了。」
硯蘭盛怔了怔,一些可怕的記憶再次涌進腦海中。
是了,那也是他說出的話。
——父親,我沒有辱罵他,他是我的弟弟,我不會這麼做!
——你也配做他哥哥?硯塵玨,你的弟弟就只有沒用的硯塵燼,今日我不收拾你,你便無法無天了。
硯蘭盛閉上了雙眼,深吸一口氣,「阿玨,父親對不起你,父親願意彌補,不管是什麼,只要你高興,只要你能放過阿真,我什麼都願意。」
‘硯塵燼’沉默了片刻,眼眶有些紅了,「我要我母親從未剖過我的妖丹,我要我從未去過華光門,我要我喜歡……喜歡的人活過來,你能為我做到什麼?」
硯蘭盛睜開眼楮,眼前的少年已經沒了方才的戾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悲戚和可憐。
前兩個都已經發生了,他無法做到任何一點點的補償。
但是,第三個,或許……或許有法子。
「你喜歡的,是什麼人?」
‘硯塵燼’皺了皺眉,冷冷的看著硯蘭盛,眼神里的警惕似乎在告誡硯蘭盛不要繼續問下去。
听到了關鍵的問題,清吾拂開擋在自己面前的手,想听‘硯塵燼’說他喜歡的人。
硯塵玨有些難為情的紅了紅臉,小聲說︰「不要听了。」
殿上還是血淋淋的,‘硯塵燼’的臉上也還沾著血跡,甚至硯塵真的哀嚎還沒有停歇。
在意識到這種場面的情況下,清吾剛被勾起來的一點興趣,突然有點低沉了。
這種時候,好像不是听人表白的好時機。
就在這時,突然周圍一陣晃動,恍若天崩地裂似的。
慌亂中,清吾下意識的抱緊了硯塵玨的腰,少年也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抱著媳婦兒,哪一個都沒松手。
等到周遭的一切都平穩下來,清吾才睜開眼楮,看向周圍。
幾人已經回到了妖王寢殿。
江七白睜開眼楮,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害怕,本能的鑽進了江銘昀懷里。
她的臉頓時脹紅了起來,急匆匆地從江銘昀懷里掙月兌開來。
江銘昀身上帶著一股幽然的檀香,味道很淡,只有靠得很近的時候才能聞得到。
方才的那一剎那,聞著那淡淡的檀香味,竟然莫名的讓她安心。
江七白低聲說︰「江公子,對……對不起,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今日的結巴似乎多了幾分心虛。
江銘昀搖了搖頭,「甘之如飴。」
听了他這四個字,江七白的臉更紅了。
而一旁的清吾和硯塵玨則是一臉的鄙夷。
這是什麼土味情話,也太怪異了,除了江銘昀怕是沒人說得出。
似乎是意識到了還有旁人的存在,江銘昀頓時戰術性咳嗽了一聲,道︰「看樣子,我們已經離開結界了,我先去和小硯殿下會合,稍後會將情況稟報給陛下。」
清吾趕緊道︰「我們跟你一起去。」
即便是不在意硯塵真的死活,至少要確保小硯是安全的。
硯塵玨卻拒絕道︰「讓他去就是了,小硯沒事的。」
清吾還想說什麼,一抬眸,瞧見硯塵玨眼里的不開心,頓時又答應了下來,「好吧,听你的吧!」
江七白一副緊張地樣子,似乎是想跟去的。
可她又不好意思開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清吾看出了端倪,說讓江七白也回去休息一下。
江七白心下感激的點點頭,跟上了江銘昀的腳步。
「江姑娘?」
江七白低聲說︰「我……我只是擔心小硯……殿下。」
說出這話,似乎又覺得其中有些不妥,好像自己對小硯殿下別有企圖似的。
她小心翼翼地抬眸看江銘昀,果然見那人一副嚴肅的模樣,嘴唇更是繃緊成一條直線,看上去十分不悅。
江七白連忙解釋︰「不是,不是江公子……想的那樣,我……我的意思是……阿清會擔心……會擔心小硯殿下,我沒有……沒有……」
雖然她的解釋錯亂不已,可江銘昀卻听出了她的意思。
他臉上的神情柔和了幾分,輕聲嗯了一聲。
江七白沒再繼續說話,沉默著跟在江銘昀身後。
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地走著,誰也沒有再說話。
到了地牢,江銘昀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她,「江姑娘且先在這里等一等,我先進去悄悄,如果沒有危險,再來……」
他話還沒說完,江七白雙手握著拳頭,堅定的開口,「我跟江公子……一起進去。」
地牢原本是有重兵把守的,此刻門外卻沒有一人看管,想必其中定然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江銘昀是擔心江七白的安危才這麼說,可看她一副心意已決的樣子,又有些開不了口。
無奈,他點了點頭,心想著無論如何,自己都會想方設法的保江七白,絕不會讓她受到半點傷害。
推開地牢的大門,昏暗的光線頓時撒了進去。
里面的人紛紛迎了上來,「大人,您回來了。」
江銘昀愣了下,問道︰「里面情況怎麼樣了?小硯殿下有沒有出事?」
為首的守衛道︰「回稟大人,小硯殿下安然無恙,只是……只是……」
江銘昀皺了皺眉,「為何吞吞吐吐?」
那人只好回答,「是硯塵真,已經被小硯殿下處死了。」
「……」江銘昀眸子暗了下來。
對于這個結果,江銘昀是很驚訝的。
旁人不知,他這段日子對硯家的這兩個兄弟算是很了解了。
硯塵玨這人雖然在清吾面前柔柔弱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似的。
可他對自己的兄弟是沒有任何感情的,除了小硯。
或許是親兄弟的緣故,硯塵玨對小硯是存了一絲溫和,對硯塵真則是眼不見心不煩。
正如他從前所了解的那樣,妖族的太子殿下,是個狠厲的角色,皇室里的二十幾個皇子,他能從其中月兌穎而出,自然是有他自己的特別之處。
硯塵玨的特別之處就是……狠!
他對誰都狠,連自己也不外如是,唯獨對他心心念念的清吾百般依賴,對他母親和弟弟有一絲溫情。
江銘昀甚至時常覺得自己和江姑娘是托了清吾的福,若非他們和清吾交好,怕是在硯塵玨這里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而小硯則是和硯塵玨完全相反的。
這小子不夠狠,甚至可以說是太柔和了。
或許是從小體弱多病的緣故,即便是如今已經沒有那麼容易生病,身體也強健了起來,可那性子還是如從前一般,溫和樂觀。
小硯對待兄弟的方式和硯塵玨是截然相反的。
江銘昀曾親眼看到過多次小硯向硯塵玨給自己的那些兄弟求情。
甚至也曾瞧見過小硯照看硯塵真時候的場面。
小硯是個很溫柔的人,他不喜歡殺戮,甚至不喜歡打架。
先前在地牢中,江銘昀親眼看到小硯打了硯塵真,已經讓他大為震驚,竟沒想到小硯親手殺了硯塵真!
江銘昀沉思良久,道︰「帶我去瞧瞧。」
守衛很是為難,道︰「這……大人,小硯殿下吩咐了,不準任何過去,他要單獨和硯塵真待一會兒。」
江銘昀眸子緊了緊,難怪外面的守衛都在這里齊聚著。
雖然硯塵真死了,可如今小硯和那具尸體單獨呆在一起,眾人難免憂心那硯塵真是不是假死,會不會趁機對小硯下手。
可小硯又下了命令,不準眾人進去。
是以,他們這些守衛就只能都聚在這里了。
江銘昀拍了下那人的肩頭,道︰「無妨,有任何問題,我來擔著,你們幾個出去吧,在外面好好守著,這里有我。」
眾人紛紛點頭,便一股腦兒的出去了。
只剩下江銘昀和江七白,少年看她一眼,把自己的手伸了過去,「里面可能會有危險,江姑娘要不要……牽我的手?」
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很是淡然,像是隨意的問出這句話。
可只有江銘昀自己知道,他心里跟敲鼓似的,咚咚咚亂響,都快從他的胸口里跳出來了。
片刻,江七白顫巍巍的把手附了上來,道︰「多謝,江公子。」
江銘昀心里懸著的一塊石頭算是落下了,這才覺得心髒跳的沒那麼厲害。
他松了口氣,走了進去。
地牢的深處,一個白衣少年匍匐在地上,懷里抱著另外一個少年的尸體。
那是小硯和硯塵真。
少年低聲的抽泣著,聲音很微弱,是隱忍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