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各位,請靜一靜,請大家靜一下」
夏潯站到孫府大門前,張開雙臂,阻攔著欲沖擊府門的死者家屬,提著嗓門喊道︰「你們的家人無端慘死,各位悲痛傷心在所難免,可是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你們這麼圍住孫家,欺負一對弱女子,能解決問題麼?大家不要沖動,有什麼事,等州府衙門來了人,一定會給大家解決的。」
有人高聲嚷道︰「就是因為冤有頭,債有主,我們才找上孫家,不是孫家,我叔會死麼?」
夏潯道︰「可你要知道,孫家也是受害者。孫家的新姑爺昨晚也中毒死了,孫夫人昨晚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救回來。昨晚要不是孫夫人及時派人去各位赴宴的人家送信兒,今天躺在這兒的就不是八個人,而是十七八個人了。
下毒的人是孫家的入贅女婿庚薪,他要害的就是孫家的人,各位的親眷受了無妄之災,可孫家也不好過呀。將心比心,大家都是受害者,如果大家互相殘殺一番,那真正的凶手豈不是在九泉之下也要笑出聲來了?各位,還請理智一些、冷靜一些啊。」
人群中竊竊私語︰
「他誰啊?」
「他是本府生員楊旭,听賴三兒說,就是因為他和孫夫人勾勾搭搭,庚薪戴了綠帽子,這才一怒下毒……」
「我怎麼听說是和孫家小姐妙弋呢?」
「亂七八糟的,誰曉得啊。」
人群中又有人喊︰「那我舅死了就白死了?好端端去喝喜酒,卻枉送了性命,听說那姓庚的自己也服毒自殺了?凶手死了,這事就這麼了了?」
「當然不會,當然不會。」
夏潯打著羅圈揖道︰「人死了,孫家總是難辭其咎的,可凶手已死,總不能拉無辜的人來抵命吧?人死了,孫家總還是要陪償的。我楊旭在這里答應大家,待官府來人了結了此案,各位死者家屬一定都能得到一份厚厚的賠償,大家若是頭腦一熱干出些過激的事兒來,賠償拿不到不說,還犯了事兒,那是何苦來哉?」
又有人質問︰「你憑什麼做此決定?孫家的事你做得了主?」
夏潯一拍胸口,朗聲道︰「做得了主孫家曾向楊某借貸了一筆款子,楊某就用這筆款子做保證,各位死難者的家屬一定能得到妥善安置孫家不出這筆錢,楊某出」
妙弋在牆里听見夏潯說話,忽然跳起來,咬牙切齒地就往外沖,卻被幾個家人死死拖住,他們害怕啊,這門一開,誰知道那些死者家屬會干些什麼出來。
當她听到夏潯這番話後,卻突然沒了力氣,她恨楊旭,卻突然清楚地意識到孫家現在的處境,容不得她以個人的喜怒好惡而行事,她慢慢站住腳,兩行淚水潸然而下。這個未諳世事、天真爛漫的小丫頭,一夜之間似乎是長大了……
「我不要你的臭錢,還我爹命來」
「還我相公命來」
死者的親屬們也是各有考慮的,古今一同。人死不能復生,有些人更關心的是經濟的賠償,擔心的是今後的生活,尤其是一些旁系親戚,思慮更加理智一些,夏潯這番話立即打動了其中許多人,但是卻也有許多悲痛欲絕的人不肯接受,眼見夏潯堵在門前,又听有人說正是因為此人庚薪才下毒害人,這些人登時把他做了仇人一般要撲上來廝打,不過夏潯的分化已經有了效果,他們反受到了許多自己人的攔阻和勸解,現場亂成一團。
眼見不能沖到夏潯跟前,那些挎著籃子挑著擔子來看熱鬧的商販們便倒了霉,被人一把搶去,什麼雞蛋、白菜一類的東西,劈頭蓋臉地往夏潯身上打去。
就在這時,只听霹靂般一聲大喝︰「誰他娘的無端惹事死了人?死了人怎麼啦?誰他娘的長生不老,站出來給老子看看被人殺的?誰殺的找誰去,欺負人家一個同樣受害的老娘們,走遍天下也沒這個理誰敢再惹事,帶種的沖老子來」
隨著這一聲大喝,一個鐵塔般的壯漢晃著膀子沖了進來,密集的人群被他擠得左搖右晃,那股氣勢當真駭人。
周鵬這人正是當初到楊家應聘武師的武館教頭周鵬,擅長硬氣功的那個。
一個孝子氣憤難當,搶起哭喪棒沖過去,當頭一棒打向他的腦袋,周師傅不躲不閃,雞蛋粗的一根棍子「噗」地一聲打在頭上,「 嚓」一聲斷成兩截,反把那孝子嚇了一跳。周師傅輕蔑地瞪了他一眼,一把搶過他手中半截哭喪棒,吼道︰「小子,女乃沒吃足麼,就這麼點兒勁兒?」
說著張開血盆大口,竟然「 嚓」一聲,把那棒子當成甘蔗一般咬得粉碎,看得那位孝子目瞪口呆。
緊接著半空中一聲怵人的鷹唳,一人大鵬一般從人群頭頂飛了進來,單足立地,雙臂屈伸,猶如一頭擇人而噬的蒼鷹,吼道︰「哪個不服,同我雲萬里較量較量。」
人群中呼啦啦又走進許多人來,看裝扮有武館的學徒,更多的卻就是這街坊里市間的潑皮無賴,一個個歪戴帽兒,咧著胸懷,橫眉立目,不可一世。那手上更不閑著,拍拍這個漢子的肩,模模那個老者的頭,要看見是個年輕俊俏的美人,整個身子都貼了上去。
一時間那些百姓仿佛見了瘟疫, 啦一下退出老遠,他們不怕說理的夏潯,不怕**的官差,卻怕這些無法無天的潑皮無賴,要強沖孫府的勁頭終于被彈壓下去。
夏潯暗暗舒了口氣,抬起來,迎面卻正對上一雙欣然的眸子。
彭梓祺雙手抱臂,笑靨如花,俏生生地站在那兒,幾綹發絲散落在她亮潔的額前,平添了幾分嫵媚。
這時候,知府蕭大人扶著官帽一溜煙兒地跑了進來︰「不要生事,不要打斗,凡事有本官作主,本官一定秉公而斷,不要動手啊……」
彭梓祺淺淺一笑,款款走去,拂開夏潯肩上的一片菜幫子,柔聲道︰「好了,知府大人來了,這里可以交給官府處理了,咱們走吧。」
這時一個披麻帶孝的人氣極敗壞地沖到面前,指著夏潯的鼻子道︰「你不要走這事兒你也難逃干系……」
「小兄弟,咱們倆好好聊聊」
彭家武館的武教頭冷無期一個虎爪扣住了這人肩膀,陰笑著把他挾走了。
夏潯苦苦一笑,嘆道︰「孫家……」
彭梓祺柔聲道︰「有些事,只能自己來承擔,旁人無法替代的」
夏潯默默點頭,望了眼仍然緊閉的孫府大門,與彭梓祺並肩走了出去。
※※※※※※※※※※※※※※※※※※※※※※※※※※※※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恨相見的遲,怨婦去的疾。柳絲長玉驄難系,恨不倩疏林掛住斜暉。馬兒屯屯的行,車兒快快的隨,卻告了相思回避,破題兒又早別離。听得一聲去也松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
戲樓里正唱著《崔鶯鶯待月西廂記》的詞兒,夏潯手中握著那卷終究沒有還回去的話本兒,幽幽地一嘆。
孫雪蓮、孫妙弋兩母女的馬車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生春堂藥鋪被正野心勃勃準備在青州大展拳腳的曹玉廣給盤下了,孫家迅速變賣了全部家產,賠償了死者家屬,遣散了府中所有奴僕,然後悄然遠去。臨行前,又把欠楊旭的錢款本息讓老管家送到了他的府上,等他得到消息時,人早已不知所蹤了,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走的這個方向。
哀莫大于心死。離開青州這傷心之地,與楊旭交割清楚一切恩怨,自我放逐天涯,這大概也是她們最好的選擇了。
道上又有幾輛騾車行來,在他身邊停下。
頭前一輛騾車掀開轎簾,胖墩墩的安員外像一尊佛似的赫然坐在里面,安員外臉上帶著些痴痴傻傻的笑容,大著舌頭,含含糊糊地道︰「楊……楊兄,我要肘啦,你……保重啊……,呵呵……」
夏潯無言地點頭,安胖子唆了下口水,雙下巴迅速劃了個內收的半圈,下巴上的肥肉還在打著擺蕩,他已揮揮手,結結巴巴地道︰「開……開車……」
安家的車隊轆轆地出了城,夏潯只能看著他的背影苦笑。
自打安員外從方子岳方郎中那里听說有些中了牽機之毒的人即便救活過來,也會留下一些諸如頭痛、頭暈、耳鳴、臉麻,或者習慣性抽搐,甚至間歇性精神失常的後遺癥之後,安胖子馬上具備了以上所有後遺癥的特征。
他頭痛、他頭暈、他耳鳴、他臉麻、他時不時的會抽搐幾下,據說前幾天還神經失常,把知府衙門口兒當成了茅坑,當眾寬衣解帶方便了一番……
總之,他這個人是廢了,徹底地廢了
所以,安胖子可以流著口水、晃著腦袋、發著神經,理直氣壯地回金陵了……
誰說他傻?這才是聰明人吶
對安員外的牽機後遺癥,夏潯心知肚明,對安員外的打算,他同樣一目了然,不過他沒想再打安員外的主意,自從他得知安員外是親口听黎大隱招認了殺死張十三和馮西輝的全部罪名之後,這個人活著的意義就遠遠大于死去了。
更何況,青州現在已經經不得風雨了,再出點什麼事兒,青州府衙、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的人都會發瘋,整個青州都會發瘋,說不定蜇伏在金陵的錦衣衛也會發瘋。過猶不及,這個道理,他當然是懂的。
夏潯只顧想著自己的心事,全然沒有注意一旁的彭梓祺那幽怨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盤桓,三月之期馬上就到了,即便沒有到,行刺夏潯的凶手已然伏誅,她也再沒有理由繼續留在他的身邊,家里已經派了人來問她幾時回去,可這個家伙,沒有說過一句挽留她的話,他是個木頭人不成
夏潯終于不再想心事了,他一撥馬頭,振作精神道︰「走,咱們回去。」
彭梓祺暗暗一咬牙,一提馬韁,隨之而去。
馬到楊府門前,迎面恰見兩個人走來,老遠看見那二人,夏潯便翻身下馬,快步迎了上去。迎面而來的頭一個人就是崔元烈,跟在後面的卻是朱府管家朱洞。崔元烈興高采烈地迎上來,長長一揖,激動非常地道︰「文軒兄,大恩大德,沒齒不忘,請受小弟一拜。」
夏潯連忙扶起他,瞟了眼一旁的朱府管家朱洞,對崔元烈笑道︰「什麼事,讓你這般歡喜?」
崔元烈手舞足蹈地道︰「岳父大人答應我家的求親了,呵呵呵,小弟可以和善碧做夫妻了,還虧兄長鼎力相助,元烈終身幸福,都拜兄長所賜,這份大恩大德,元烈是終生不敢忘的。」
「哦?恭喜,恭喜。」夏潯一听也是喜動顏色,崔元烈又貼近他的耳朵,眉飛色舞地道︰「岳父大人不但答應了我家的求親,而且……還要求我務必盡快成親呢,哈哈哈,小弟很快就要做新郎了。」
夏潯一怔,隨即便省悟到必是自己與他胡謅的那番話起了作用,朱大人擔心女兒真個珠胎暗結,肚子大了掩飾不住,丟了朱家的面子,忍不住也吃吃地笑起來。
彭梓祺在一旁恨恨地想︰「這麼喜歡給人作媒,怎麼不知幫幫我呢……?」
悲痛,雖然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是既然還有歡樂和未來,那生活就是永遠讓人期待的了。夏潯替崔元烈感到高興,本來有些消沉的心緒也重新振奮起來。
一旁,朱府管家朱洞一直含笑看著他們說話,那雙老眼在夏潯身上模索似的逡巡了一遍,這才從袖中模出一頁紙,慢吞吞地遞過去,恭聲道︰「楊公子,你看這份東西……」
「這是什麼?」
夏潯接過來展開一看,卻是自己開出的那張索賠名單,不由啞然一笑,連連點頭道︰「哈哈,我知道,我知道。」說完便當著朱管家的面將那份單子扯碎。
朱洞一雙老眼深深地凝望了夏潯一眼,唇角慢慢綻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他微微躬去,臉上那枯樹般的皺紋,便也因之顯得更深了。
一陣風來,卷來幾片敗葉。
秋意已深,西風起,蕭殺滿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