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潯與皇帝又討論了一番招安的細節,這才離開謹身殿,待夏潯離開後,朱棣順手翻開一份奏章,可是只看了兩行,便隨手放到了一邊,忽然有些心浮氣躁、神思不屬起來。
「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
朱棣慢慢咀嚼著這句話,目中忽然隱隱現出一抹悲哀,一個人有了成功、有了輝煌的成就,總是願意與自己的親人一起分享的,也唯其如此,榮耀才能變成幸福。可是他呢?他是皇帝,許多常人能夠擁有的幸福,與他而言,卻是一種奢望。
做了皇帝,應當告祭祖先、告祭父母雙親的,可是他卻不能,他不能告祭生母,不能追奉生母為太皇太後,甚至不能對人提起他的生母。
為了與朱允炆競爭民心民意,他靖難之後,不得不對外宣稱,他是孝慈高皇後,也就是馬娘娘的嫡子。可實際上,他的親生母親並不是馬娘娘,而是妃。
其實,馬皇後根本沒有親生子女,包括太子朱標,都不是馬皇後所生。馬皇後一生都未生育,所有的皇子皇女都是妃嬪們生的,依照一般的規矩,皇後無子,當廢黜,就算想要權宜,那麼哪個妃嬪生了皇子且被立為太子,也被升為皇後,兩宮並立。
但是在朱元璋心中,哪有人能跟馬秀英相提並論?所以他最初所生的五兒子,都交給馬娘娘撫養,對外只說是馬皇後所生。這五個兒子是長子朱標、次子朱樉、三子朱棡,四子朱棣,五子朱橚。
其實朱標、朱樉、朱棡的生母是淑妃李氏,朱棣和朱橚的生母是妃翁氏,知道他們並非馬娘娘親生的官員當然是有的,不過知道的官員畢竟是少數,而且不會出去亂說,這件事能讓天下人相信也就夠了。
朱棣的確是由馬娘娘撫養長大的,但他的親生母親翁氏卻是朱元璋的一個蒙龘古族妃子,她是一個元朝達魯花赤(地方軍政官員)的女兒,被義軍俘虜後,因為生得俊俏,被將領獻給了他的父親,但是因為出身的原因,所以地位很卑賤。
她在宮里的處境一直很不好,在朱棣還很小的時候就病死了,但是朱棣的童年記憶里,還記得她,記得他的親娘。
他的母親非常疼愛他,偶爾有機會能和他在一起的時候,都非常開心,一見到他,就把他抱得緊緊的,和他不停地說話,似乎要把她對親生兒子所有的思念都一口氣說完,她還給兒子唱草原上的民歌,只為了哄對她有些陌生和膽怯的兒子露出笑臉。
想著想著,朱棣的眼楮濕潤了。
盡管宮里人人都知道他的親生母親是誰,對天下人宣布的卻是馬娘娘,所以他靖難之初,才可以宣布自己是孝慈高皇後嫡子,現在或還有人知道真相,但是沒有人敢胡亂對人講,只要他嚴密地封鎖這個消息,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後,還會有人知道這一切嗎?
他,鎮守邊關,殺伐決斷,趕得草原豪杰狼奔豕突;他,四年靖難,以八百親兵起家,奪取大明天下;他無數次沖鋒陷陣,身先士卒悍不畏死,他不知道什麼是他所畏懼的,如今做了天子,更無法想象,有什麼是他辦不到的。
可是當楊旭表現出與親人分享榮耀的幸福時,他卻突然發現,有一些事情,是他也無法面對的,或者說,直面事實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他承受不起。朱棣的心中感到了一種深深的悲哀,身為天下之主,他卻不能把這喜訊正大光明地告訴自己的娘親,讓她在天之靈也為自己開心。
盡管他竭力地表現出一種對方黃齊泰之流所難護的狗屁道統的不屑,可是身在這個時代,從小也接受著這樣的教誨,他的心中其實也為嫡庶長幼所困擾,為了盡可能的拉攏人心,他只能違心地說謊,說他是孝慈高皇後的親生兒子,而他的親生母親,甚至成了一個忌諱,一個不能提起的忌諱。
他的腦海中,不斷地浮現出他幼年時,在那幢偏僻的宮殿里,那個驚喜地撲上來緊緊抱住他,流著淚親吻他的女人;那個把他幸福地抱在懷里,哼唱著他听起來有些陌生的草原歌謠哄他睡覺的女人;那是他的親生母親……
朱棣慢慢合上雙眼,淚水潸然而下。
這是一個帝王的悲哀,也是一個空有翻江倒海之能,卻不得不在道統面前畏縮、投降的英雄的悲哀。
「也許,俺也該做點甚麼,為了俺的娘親!哪怕不能正大光明。俺是皇帝,大明的江山將在俺的子子孫孫手中傳下去,他們……應該記著她,應該以香火來祭祀她,沒有她,就沒有俺,又怎麼會有他們……」
朱棣心中暗暗下了一個決定,然後,他就想到了楊旭。楊旭幾次三番救過他和他的全家性命,如今又貴為公爵,與國同休,這個秘密,交給他去做,應該是最合適的。
「木恩!」
朱棣只一聲召喚,木恩馬上就像應聲蟲兒似的出現在門口︰「奴婢在!」
「去,把楊旭給朕喚……」
朱棣剛說到這兒,又住了口,想了想︰「這件事,操持起來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還是還是等他回來再說吧!」
想到這里,朱棣又擺了擺手,吩咐道︰「沒事了,下去吧!」
木恩莫名其妙地眨巴眨巴眼楮,欠了欠身,又消失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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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潯離開京城,,趕赴雙嶼去了。
這一趟走,與往常出京可是大不相同,官方名義上,他這次是奉了聖旨,去招安雙嶼島義盜的。
義盜,這就是朝廷對雙嶼海盜的定位,無端招安,總要一個理由的,這就需要造勢。招安這些海盜,因由何在?
于是,當輔國公出面招安雙嶼海盜的消息傳開之後,民間便開始流傳雙嶼海盜協助曹國公李景隆國圍剿楚米幫和南海大盜陳祖義的消息,有關雙嶼幫義救燕王世子以及近來與倭寇之前的戰斗也被傳播得沸沸揚揚。
這些事,夏潯只要吩咐一聲,他手下的人自然就辦了,當初他的人在朝廷的追捕之下,尚能在京師散播有關燕王的種種消息,如今要做這樣的事自然易如反掌。
對監察御使段冪家人的調查也開始了,這件事夏潯很重視,他夏潯並不是個老好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果有人想打他的主意,不管出于何種目的,他必須有所反應,如果被他知道誰想動他,他不介意先下手為強。
在官場上,有些事你必須表明一個態度,而不在于你有沒有必要做出反應。調查這件事,他動用的是潛龍的人。潛龍的建立,是他受了錦衣衛的秘諜啟發而建立的,對于這支秘密隊伍,他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因為有飛龍做掩護,連皇帝也不知道。
保留這樣一支力量在手中,他倒不是想做些甚麼為非作歹甚至對皇帝不利的事,特務就是特務,是見不得光的,想干也干不了明面上的大事,他只是想多一重自我保護的力量,至于傳承自羅克敵的那支範圍更廣、也更隱秘的力量,他更不想曝光。
這支力量之所以強大,正因為它的隱秘,通過幾十年的運作,它的觸角已經在大明天下各個地方扎下根來,而且有了非常好的保護色,如果把它翻到陽光底下來,失去了神秘性,它也就沒甚麼了不起了,那種情況下的這些錦衣秘諜們,做事的力度還不如各地府縣衙門的刀頭捕快們管用,特殊的武器,要放在特殊的環境下才能發揮作用。
夏潯離京之日,很多人都來相送。
正忙著準備修撰《太祖實錄》的曹國公李景隆、兵部尚書茹常、大學士解縉以及淇國公邱福、成國公朱能、定國公徐景昌、懷慶駙馬王寧,以及近來氣焰燻天的錦衣衛都指揮使紀綱、南鎮撫使劉玉玨等人全都來了,甚至皇子朱高煦也來了。
這些人有宗室、有國戚、有勛臣、有文官、有武將,各個勢力的代表都有,別看永樂皇帝登極之後,夏潯整天優哉游哉,仿佛無所事事似的,有眼力的官員,從這一件事就能察覺夏潯在朝廷中的影響以及他可以動用的力量。
能夠同時得到建文舊臣和北平系功臣的認可,同時得到在朝的閣老、尚書、將軍們和在野的宗室、皇親、勛臣們認可的人,除了夏潯,眼下還真沒有第二個人辦得到。
儀仗走向馴象門的時候,夏潯看到大批的男女身著罪囚的衣裳,正被押著緩緩走過街頭,這些都是準備發赴教坊司、錦衣衛、浣衣局這婢以及做習匠,或者發配到功臣家為奴的犯官家眷。
夏潯見了,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對這些人的結局,夏潯也只能報以一聲嘆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很多事,不是別人能夠左右的。就算是似乎無所不能的皇帝,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何況是他們。
夏潯的努力其實並沒有白費,他成功地說服了一些「奸佞榜」上的大臣,比如戶部尚書王鈍、工部尚書鄭賜、工部侍郎黃福、御史尹昌隆、吏部尚書張沈、吏部侍郎毛泰亨,在他的勸說之下,都先後認罪,這些人不但被永樂皇帝釋放了,其中大部分還官復舊職。
這些人並沒有來,他們現在的身份還很敏感,需要一個穩定期,這時候不宜拋頭露面,夏潯對他們的苦衷心知肚明。不過這些人都是經他手釋放的,這份人情,那些官員們欠著他的。
其實練子寧和卓敬是夏潯最想說服的人,真要論起來,他們的才干和能力或許並不比這些肯服軟的尚書、侍郎、御使大人們更強,但是因為他們的不屈,在本來的歷史上,他們很有名氣,所以夏潯對他們很有好感。
可惜,人心人性這東西,是很難被人改變的,雖然夏潯通過技巧地說服,進行了打壓、分化,練子寧、卓敬等一批官員仍不為所動。
他把這些人一個個請出來,耐心地進行勸說,還用管仲改事桓公、魏征改事李世民的故事進行勸導,勸他們莫要辜負了胸中所學,為國為民多做好事,將來未必不能像管仲、魏征一樣成為名垂青史的一代名臣,結果卻是對牛談琴。
卓敬還好些,卓敬從來不是沖動派,見了夏潯他既不吼也不罵,只是不斷地搖頭感嘆,翻來覆去地說說建文帝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听從方孝孺、黃子澄听人的蠢計,如果早听他的,對諸王遷地為王或者施行推恩令這種柔和的手段,而不是用斬草除根這種最易逼反諸王的慘烈手段,也不至造成今日這種局面。
嘮嘮叨叼的,卓大人都快成祥林嫂了,滿口都是遺憾和追悔,卻根本不理夏潯的話碴兒,夏潯說得急了,他才說上一句︰「卓某如今別無所求,但求速死,追隨故主于九泉之下,以全節義!」夏潯無奈,只得又把他押回了大牢。
練子寧則是個炮仗脾氣,一點就著的主兒,他被帶出大牢之後,未等夏潯說話,便拍案大罵,唾沫星子噴了夏潯一臉,練子寧厲聲喝問︰朱棣若果真是迫于無奈這才起兵靖難,那麼靖難已經成功,建文帝雖死,卻仍有子有弟,燕王為何不效仿周公,保其登位?
說得慷慨激昂、聲色俱厲,先把夏潯想說的話都堵死了。這不廢話麼,被迫起兵雖然是真,然而所謂靖難,卻不過是個爭取民心的幌子,從朱棣起兵那一天起,就注定了這對叔佷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扶建文帝的兒子或兄弟弟為君?練子寧若是說這種氣話來跟朱棣抬杠那也就算了,如果他自己心里真的覺得這麼干叫做理直氣壯,那分明就是一個政治白痴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夏潯也不廢話,馬上叫人把他送回去了。
建文帝重文人,文臣們總算也有一些氣節之士,以死報效了他們的君王。只是,想起那位放任妻子和兒子自龘焚,自己潛逃在外、苟全性命的建文皇帝,夏潯心中總有一絲滑稽的感覺。
不管如何,腥風血雨總算就要過去了,未來將是一片更加廣闊的天地,想想那些令人壯懷激烈的大事,夏潯就熱血沸騰。遍觀歷史,少有哪個帝王能創造這麼多輝煌成就,得與永樂大帝比肩。
然而,這其中也有些許差遲,差之毫厘,便謬之千里,為未來埋下許多遺憾。
「我,能不能彌補這缺憾呢?」
夏潯看看陪伴在左右的王侯公卿、尚書學士們,他們幾乎已囊括了朝中各個派系全部的力量,夏潯心中忽然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信心。
城門近了,一陣風來從城外撲來,帶著秋天的氣息和桂花的香味兒,淡爽清新、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