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潯被抓的時候,劉玉玨不在城里。
因為火器匠作不太安全,故而設在離城很遠的一處山坳里,當他得知夏潯被抓進詔獄的消息以後,登時心急如焚,立即快馬回城,飛一般趕到了錦衣衛。
在劉玉玨想來,但凡入了詔獄的人,不管你是將相公卿,都要飽受折磨,如果紀綱不念舊情,只怕夏潯現在已經吃足了苦頭,想不到急匆匆闖進來一看,夏潯正喝著小酒下著象棋,一副悠然自在的模樣,這才長長地松了口氣。
紀綱笑道︰「你們先聊著,我出去一下!」
紀綱返身離開,劉玉玨趕緊拉住夏潯問長問短。
听說事情詳細經過之後,劉玉玨也不禁大為撓頭。他蹙著眉頭想了半天,說道︰「國公,對方有人證、有物證,甚至扣了滿滿一船的人、貨,這事兒的確棘手。可是皇上既然還未審理此案,咱們總可以預先做些手段,盡量保全國公。卑職這里有個子,不知可不可行。」
劉玉玨說出的子其實和朱高熾的主意差不多,都是官場高層慣用的子︰壁虎斷尾!
在劉玉玨看來,對方有人證、有物證,甚至扣了整整一船的人,這事兒想翻案幾乎是不可能了,唯一的辦只有找人頂缸,棄卒保帥。
他也不知夏潯身邊是否有這樣為主受過的人,或者可以把責任全部推諉過去,叫對方辯無可辯的人,甚至對夏潯說,如果實在沒有合適的人選,他願為國公頂罪。只須把該由他知道的事情告訴他,免得漏了馬腳。
劉玉玨真情流露,夏潯看在眼里非常感動,在他看來,紀綱雖對他照顧有加,內中卻未必有幾分是出于昔日情意,而劉玉玨才是不計任何利害、一心為他打算的好兄弟。不過這事兒他已經有所安排,卻無需劉玉玨牽涉其中。
夏潯笑道︰「這件事你不用管,我已經安排了人去做。你看,我在這里也沒受什麼罪,無需擔心。我是國公,不會不教而誅的,只要審我,便有真相大白的機會,呵呵,這幾天,就當在這兒修身養**!」
劉玉玨半信半疑,但見夏潯毫不慌張,從容自若,也只好姑妄听之。
兩人言談一陣,紀綱匆匆轉回,說道︰「國公,宮里來人了,宣你入宮覲見呢。」
紀綱出去,是打發心月復把夏潯已決意擁戴大殿下的消息送出去,不想正撞上宮里派來的人,于是趕緊穩住了來人,說是親自來牢中提人,便趕了回來。
夏潯眉頭微皺地道︰「這麼快?」說著走向前去。
紀綱低笑道︰「想必大殿下已經央了皇後娘娘勸得皇上回心轉意了。國公,卑職沒說錯吧,不管國公您如何取舍,大殿下對您都會援之以手的。」
夏潯道︰「想必是了,那……我這便進宮去罷。」
他頓了一頓,又望向紀綱,肅然道︰「殿下那邊,還請代我回稟一聲,眼下楊旭正是眾矢之的,不宜前往拜見,待得此間事了,風平浪靜的時候……」
紀綱會意,頷首道︰「卑職明白!」
夏潯是國公,是皇帝的臣子,與皇子的關系就比較超然,而今既然答應擁戴皇長子,就等于朱高熾的門下客,自然應該表示應有的敬意。
劉玉玨听說皇帝召夏潯進宮,本來很是緊張,但是一見二人竊竊私語,雖听不清內容,不過二人神色安詳,毫不緊張,想必沒有什麼凶險,便也定下心來。走上前道︰「國公千萬小心,卑職在這里等國公消息!」
紀綱道︰「好,你且去我衙上坐坐,我送國公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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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潯進宮了,穿著一身皺皺巴巴埋里埋汰的囚服,頭發蓬亂,發髻里挾著幾根稻草,那副落魄樣兒,好不可憐。這是詔獄里的牢頭兒花了不到一刻鐘的夫,給他打扮起來的。
宮里的侍衛大多都認識這位出身錦衣衛系統、掌管過宮禁衙門的輔國公大人,見他這般模樣,都對他抱以同情的目光,伴君如伴虎啊!忽然之間,他們不再羨慕人家的飛黃騰達了。只是人往高處走,也不知道他們這種覺悟能否堅持到明天早朝百官雲集的時候。
謹身殿里,朱棣正批閱著奏章。
每天,他都要在早朝上耗去大半天時光,下午則要在謹身殿度過,直到把他案上高高的奏章處理完畢。這皇位,雖然是無數人向往的寶座,可是如果想做一個有作為的皇帝,其實還真不如一個閑散王爺逍遙自在。
「皇上,楊旭帶到!」
木恩站在門口稟報了一聲,朱棣抬起頭,吩咐道︰「帶他進來!」
木恩應了一聲,片刻夫,引了夏潯進殿,夏潯一腳邁進門檻,嘴唇就哆嗦起來,抬眼一見朱棣,立即搶上三步,一撩袍襟,伏地泣聲道︰「微臣楊旭,叩見皇上!」
朱棣一看夏潯那副含淚凝噎的窩囊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他把筆 地一聲擱在筆架上,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你也知道怕?既知今日之非,何必當時之過?」
他把御案「啪」地一拍,痛心地道︰「朕當初在金殿上,推心置月復,殷殷叮囑靖難臣,切不可居自傲,更不可驕縱枉!你听沒听到?朕希望能與你們君臣相和,朕希望你們的榮華富貴能與國同休,可你都干了些什麼?」
朱棣霍地站了起來,厲聲說道︰「你還記得朕說過,君主代天應物,一旦坐了江山,就不只是臣們的君主,而是整個天下的君主,普天之下都是君主的子民,不能有所偏倚,臣犯,一樣要予以嚴懲麼?你來見朕,若只是想央求朕饒恕了你,那就不必出口了!」
他又看了夏潯一眼,緩緩揚起頭來,黯然道︰「國無情,象山縣城數萬百姓的冤魂在天上看著,朕不能饒你。朕唯一能做的,是保你一家安然無憂,你……可以放心去了!」
夏潯進來先不喊冤,故意弄出一副眼淚汪汪的德性,已然先入為主的朱棣誤會了,以為不出所料,夏潯千方百計要見他,果然就是為了挾恩求赦,一時又是失望又是痛心。
夏潯一听心中暗道︰「他女乃女乃的,演過火了!」
他趕緊把硬憋出來的淚光一收,訝然道︰「臣哪有什麼罪?今日求見皇上,不是想央求皇上恕罪呀。臣……自一進宮,就是自稱微臣,可不是自稱罪臣啊!」
「嗯?」
朱棣霍然扭頭望向楊旭︰「你……不是求朕赦你之罪?」
夏潯一個頭叩下去,高聲叫道︰「臣無罪,臣冤枉啊!」
朱棣雙目光芒一閃,急急問道︰「那呂宋商人自言受你庇護,販運私貨,難道沒有此事?」
夏潯剛欲開口,忽地露出警覺神色,往朱棣左右看了一眼,朱棣會意,一擺手,侍候在殿里的宮娥、侍女便退了出去,夏潯這才低聲道︰「皇上,那呂宋商人確實是受了臣的庇護!」
「嗯?」
「皇上,不只那呂宋商人,朝鮮、日本、琉球、安南、滿喇加,都有受臣庇護的幾條商船!」
他這麼一說,朱棣反而不怒了,很明顯,內中必有限情。他上下打量夏潯一番,走回御案後坐了,吩咐道︰「起來,把理由說給朕听!」
「是!」
夏潯站起身,說道︰「皇上,臣奉聖旨,統領飛龍,一直專司偵緝建文行蹤之事。」
朱棣目光閃爍了一下,沒有說話,他不怕朱允炆,但朱允炆的的確確是他的一塊心病,這心病的力量不是朱允炆這個廢物,而是于他代表著的道統。千夫所指,無疾而終,就算是現代,又有哪個統治者不在乎議論是非,何況那個時代。
夏潯道︰「臣為建文事,上窮碧落下黃泉,遍緝天下,查到許多他的行蹤出現的消息,可是一一確認,俱是迷蹤。後來,臣查到一條線索,曾有人在陛下登基後不久,自福建福州搭船出海,那些人出手闊綽,內有文弱書生,還有年老無須者相伴,體貌特征,與臣追查的人十分相似。故而,臣需要確認他是否逃到了海外!」
「海外?」
朱棣目光閃爍著,緩緩點了點頭︰「不錯,朕得了天下,也只有逃到海亡,才能逃月兌朕的追緝。大唐時候,虯髯客就是爭霸失敗,遠赴海外,殺扶余國主自立,難道……」
夏潯道︰「可是就算只是我大明境內,以飛龍現在的力量,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也無遍立耳目,更不要說海外異域了,臣鞭長莫及啊,就算能派出幾個人去,到了異域他鄉也無異于大海勞針,可是若有當地人幫助就不同了。
讓他們幫著打探幾個突然定居于彼的外鄉人,要容易的多。而要讓他們為皇上所用,總要許他們些許好處才成,皇上也知道,雙嶼島本有一些走私生意,道上貧瘠,十余萬百姓全賴此過活。臣只是給現成的外國商人一個許諾,哄他們為朝廷做事罷了!」
想要從原來固定于雙嶼的走私商人中物色幾個商人為己所用,拿不出點有競爭力的東西是不可能的。國朝是官本位的社會,就是現在,若是想參股什麼大公司,外人可以不知道、普通員工可以不知道,那些公司的董事長能不知道他是誰的孩子麼?
不過,呂宋商人意外地被劫住,還說出了他的身份,這事的確出乎他的意料,那呂明之確實太賣弄了些。
不過事情既然發生了,干脆一勞永逸,徹底解決這個麻煩,所以夏潯才有上面這番說話。
他固然有牟取私利的目的,但是在他搜索建文帝下落的時候,確實有線索說朱允炆可能遁往海外,飛龍的人也確實曾向與自己有關系的外國商人打听過,並且囑咐他們代為注意大明遷居人士的消息。這兩件事本來就同時在做,尋找朱允炆的事都有檔案記錄,不怕皇上查。
朱棣實實沒有想到竟然得到這麼一個答案,難怪夏潯當著陳瑛、紀綱、木恩三人的面寧可入獄也不肯說出真正的理由,除非見了自己,原來他竟是為了……
一時間,朱棣心里也不知是什麼滋味,過了半晌,他才定一定神,問道︰「那麼,雙嶼島許滸曾以重禮饋贈,交結與你,可有此事?」
夏潯道︰「禮是有的,如果他送與臣的幾尾鮮魚、兩只龍蝦,也算重禮的話。啊!不對,確有一件重禮!」
夏潯一拍額頭,好象想起了甚麼似的,說道︰「要說重禮,有過一件,許滸送過臣一件三尺高的珊瑚!不過,這珊瑚對內陸人雖是個稀罕物兒,對久居海島的人來說實在不算甚麼,要是非說有重禮的話,那麼臣只收過這麼一件!」
朱棣眯起眼楮,緩緩問道︰「你沒有記錯?太倉衛搜到的賬簿上記載的可不只如此!」
夏潯苦笑道︰「臣還是頭一回听說,一群出身海盜的大老粗,有記帳的習慣。臣是真金不怕火煉的,如果這賬簿是真的,那就是許滸作偽;如果這賬簿是假的,那麼……」
朱棣立即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而且一下子想到了更加深遠的問題,他忽然意識到,這樁公案重重迷霧之下,不曉得掩藏了多少丑聞。
過了半晌,朱棣才問道︰「關于雙嶼衛勾結倭寇的事,你怎麼看?」
夏潯立即道︰「臣不知道,雙嶼衛的人是臣招安的,與臣的關系的確密切些。不過臣實在沒有理由整天關心雙嶼衛那兒都做些甚麼。不過,以臣對雙嶼衛的了解,因為皇上開恩,容許雙嶼衛商船往來,使他們的家小衣食無憂。縱然在軍械武備方面受到些不恭的待遇,他們也不會反!」
朱棣的臉色變了變,又看了夏潯一眼,緩緩地道︰「進去,要有個名目;出來,也需要一個名目。你且受些委曲,在詔獄再住兩天吧。兩天之後,三司與五軍都督府審理此案,朕……讓高熾和高煦代朕監審,介時,再還你清白。」
「臣,遵旨!」
夏潯一揖到地,再抬頭時,只見朱棣的神色似乎黯淡了許多。
出得宮來,候在宮門外的紀綱立即迫不及待地迎上去︰「國公,怎麼樣?」
夏潯說道︰「兩天後,五軍都督府會同三司公審,兩位皇子監審,呵呵,我還得叼擾你兩天。」
紀綱听了夏潯調侃的話,便笑道︰「那倒無妨,正好與國公親近親近,只是還要委曲國公了。」
他一面說,一面陪著夏潯走向囚車,又有些不放心地問道︰「兩日後就公審,國公準備妥當了麼,可有把握?」
夏潯笑笑,說道︰「對君子,當以君子之道待之;對小人,當以小人之道待之。他們明槍暗箭齊來,我便使不得手段?放心,這一仗,不叫他全軍覆沒,也得讓他元氣大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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