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驛,在金陵城東,長江岸邊。
歷史上有名的江東驛另有其地,在漳州龍溪縣東四十里虎渡橋邊,金陵的這處江東驛則是大明立國之後才建的,史上不彰其名。
江東驛中,兄弟二人對面而坐,桌上簡單地擺著幾樣酒菜。
朱高熾對朱高燧道︰「三弟此番封國北京,足見父皇厚愛,北京是父皇龍興之地,也是我兄弟幼時生長之地,到了那里,人熟地熟,當不致有陌生之感。」
朱高燧今年正好滿十八周歲,也是一條強壯高大的漢子了,雖然眉宇間微微還有些稚氣,但那英武驕鷙的氣質,與他二哥頗為相似。其實這三兄弟長得都很像他們的父親永樂皇帝,只是朱高熾過于肥胖,以致容貌看起來產生了一些轉變。
朱高燧對封地北京還是比較滿意的。三兄弟里,他的勢力最弱,是最沒有可能爭太子的,結果兩個哥哥爭來爭去,好處反倒落到了他的頭上,所以很是欣然,聞言忙舉杯道︰「兄長關愛,高燧銘記在心。高燧啟程在即,兄長請滿飲此杯,便即回城吧!」
朱高熾笑道︰「無妨,待我送了三弟上船再!」
朱高燧慌忙搖手道︰「不成,不成,兄長既是高燧的大哥,更是現今太子,位居東宮,與高燧有君臣的名份,豈能勞君送臣?可不敢當,這是君臣大義,兄長能至驛舍相送,高燧已感激萬分,可不敢失了禮數。」
朱高熾性喜與書人談經論道,也是個拘禮守禮的,知道兄弟的是實情,他也有些無奈,只好承諾下來。兄弟二人又飲一杯酒,朱高燧把朱高熾送到館驛外面,候著太子的儀仗離開,這才抬頭看看陰沉沉的天色,見鉛雲密布,似有大雨,便急急返回館驛,叮嚀手下準備啟程。永樂皇帝給他任命的長史鄭思安急忙張羅起來。
車駕儀仗早就備好了的,不一會兒就張羅齊備,一行人往江邊行去,剛剛走出不遠,路邊忽有一錦衣少年,抱拳行禮道︰「車駕請停下,漢王殿下前來相送趙王殿下!」
「!我二哥來了麼?」
朱高燧與朱高煦性情相投,最合得來,他知道二哥生了大病,還以為他不會來了,沒想到二哥還是到了,究竟是交情最好的兄弟,朱高燧歡喜之下,立即掀開車簾走了出來。
鄉間草徑上,一乘軟轎正飛快地抬過來,朱高燧連忙撩袍迎了上去,那轎簾兒挑著,朱高煦病仄仄地倚坐在轎中,還蓋著一條薄毯,臉色灰敗,看來果然病的嚴重。
朱高燧一見心里不由有點發酸,連忙迎上去,埋怨道︰「二哥病得這麼厲害,怎麼還來送兄弟?」
朱高煦有氣無力地抬起身道︰「我封國,一北一南,一世兄弟,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重聚,二哥……二哥怎麼能不來送?」
「二哥!」
听他這麼,再看他那原本龍精虎猛的一條漢子,幾日不見就釀成這副樣子,朱高燧眼淚馬上落了下來,淚汪汪地便叫︰「二哥……」
雖然帝王子嗣成年久別,又或各有利害,所以勾心斗角的多,手足之情冷淡,可至少對現在的朱高燧來,還不至于如此。他原本不是皇子,而是王子,兄弟從玩在一起,感情深厚,如今剛剛成年,又無利害沖突,那感情還是在的。
看見老三落淚,朱高煦也不由感慨,忙拍拍身旁座位,對朱高燧道︰「三弟,進來坐!」
轎子到了跟前,已然落地停放,朱高燧擦擦眼淚,便彎腰走進轎去,朱高煦提起嗓子道︰「們散去歇息吧,本王與自家兄弟敘敘家常!」
眾轎夫侍衛躬身散去,朱高煦便握住朱高燧的手,展顏道︰「昔日在北平的時候,我兄弟感情最好,整天玩在一起,鬧在一起,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俱已成年,各自封王,以後天各一方,可不大容易相聚了,脾氣浮躁,以前有二哥在跟前看著,以後自成一國之主,凡事都要心,今日不比疇前了,知道嗎?」
這一,朱高燧更難受了,連忙頷首道︰「三弟明白,雲南山高路險,煙瘴重重,不是宜居之地,二哥雖然一向身體強健,也要注意身體才行。」
朱高煦「嘿」地一聲,道︰「老三吶,雲南……我不想去,怕也去不了啦!」
朱高燧一呆,怔道︰「二哥……不想就藩?」
朱高煦淡淡一想,反問道︰「就藩如何?不就藩又能如何?老三,咱們兄弟兩個,有什麼話不消藏著掖著,也知道,二哥原本雄心勃勃,有志于皇位的!」
朱高燧連連頷首,朱高煦又道︰「如今這樣,也是天意吧,二哥已經心灰意冷了,這一方藩王土皇帝,我也不想去做了,真要做了,自鎮一方,領軍治軍,只怕咱們那位大哥他不安心吶!」
朱高燧忙道︰「二哥……」
朱高煦抬手制止了他,慨然嘆道︰「沒事兒,二哥輸得起!既然就藩反讓大哥心生忌憚,我哪兒也不去,就在南京城里,就在大哥的眼皮子底下做個閑散王爺了,這一輩子風花雪月、富貴榮華,就這樣吧!」
朱高燧不安地道︰「二哥……」
朱高煦又一擺手︰「老三,我的性子知道,一旦決定,九牛不回,不消勸了!」
完他又看看朱高燧,關切地道︰「大哥儲君之位既定,父皇對我又漸生不滿,甚至有了戒備,把我遠遠的打發到雲南去,就可見一斑。幸好沒跟著摻雜,挺好!父皇封去北京,大明兩京,太子在這兒,在北邊,可見父皇的鐘愛……」
他凝視了朱高燧一眼,突然道︰「皇兄身體欠好,是知道的。二哥這輩子,已經廢了,如果大哥天不假年,有個什麼……,我看父皇是想以為儲君之儲君的……」
朱高燧身子一震,駭然道︰「二哥!」
朱高煦攸地坐直了身子,肅然道︰「覺得荒唐?否則!父皇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社稷江山,為了穩!如果太子早去,父皇會效仿皇祖父,立一個皇太孫?覺得可能嗎?二哥糊涂,三番五次倚仗父皇的溺愛惹是生非,終有今日之報,可父皇刻意把放置在北京是什麼意思?
天下之大,哪里不得封王?偏在南北兩京之地封一藩王,而這北京還是父皇龍興之地……,老三,仔細想想,父皇為什麼有這樣的放置?天子一舉一動,莫不暗蘊天機,道這是偶然為之麼?呵呵,如果這麼想那就大錯特錯了。此去北京,好好做,安知來日,不是那九五至尊?」
朱高燧听得又驚又喜、又慌又亂,既不敢接二哥的話碴兒,又想問個清楚,那一顆心好似十五個吊桶吊水,七上八下。朱高煦輕輕嘆了口氣道︰「二哥抱病追上來,和這番大逆不道的話,只因為是我的好兄弟,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我不對好,還能對誰好呢?和這些,就是希望不要妄自膚淺,此去北京,好生做事,切莫招惹是非,千萬不要像二哥一樣,恃寵而驕,自己丟失落了大好機會!」
「二哥……」
朱高燧的心好象被人撬開了一道縫,亮堂堂的,握著朱高燧的手,他都不知道該什麼好了。
朱高煦道︰「好了,咱們自己兄弟,不消外道話。眼看天色陰沉,將下暴雨,快些上路吧,免得擔擱了行程。古人,貴人出門風雨多,二哥就借這場豪雨,送我三弟一路順風吧!」
朱高燧感激莫名,張了張嘴,最後卻只是握緊了朱高煦的雙手,使勁地搖了一搖,一切盡在不言中……
閃電撕開懸空,「喀喇喇」一道驚雷撼地而起!
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帆竿船影,盡沒于迷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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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檐下雨水如珠簾,院中青青石板路上,積水也過了腳面,排水的速度顯然比不上這老天傾盆般的傾注。
夏潯立在檐下,微笑地看著幾個女兒。
思楊和思潯披著簑衣和雨靴,在雨水里快樂地蹦跳著,在母親的看顧下,連大海她們都敢下,固然不在乎這麼點風雨。
思雨則舉著一把福州「萬福翔」字號出的漂亮花傘,傘柄兒搭在肩上,站在一株花樹下,娉娉婷婷,笑看著兩個姐姐在雨地里奔馳,扮足了淑女的模樣。思祺雖然,膽量卻大,平時愛瘋愛淘的勁兒不比大姐二姐差,可這雨實在是太大了些,她披著一件簑衣,跟著在雨地里玩了一會兒,就被雨水迷了眼,不得不蹭到三姐身邊看熱鬧。
她穿戴雨具,卻拼命往思祺傘下擠,蹭得思雨一身是水,禁不住嬌嗔起來,嘟著嘴兒訓斥幾句,卻還是張開手臂,把她攬在懷里。
謝謝看得不安心,對夏潯道︰「相公,那池水都與地面漫平了,一不心跑過去就要跌進池子,還是喚他們進來吧。
夏潯笑道︰「無妨,孩子率性而為,難得的辰光,叫他們玩個痛快吧!長大了想起來,這就是很值得懷念的回憶。」
這時,月亮門處傳進幾個人影,頭前一個打著傘,雨傾斜飄入,打濕了他的袍襟,粘答答地粘在身上,正是自家的管事二愣子,後邊幾個都披著簑衣,氣宇軒昂、法度矯健,絕對不是自家府上的人,夏潯禁不住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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