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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回復1樓2012032115:02舉報
烏程縣,南潯鎮。
民間素來有「湖州一個城,不及南潯半個鎮」的說法,優雅美麗的南潯風光,就像一位高雅而美麗的大家閨秀,總是叫人念念不忘。
眼下的南潯,同樣經受了大雨和洪水的蹂躪,可大家閨秀究竟是大家閨秀,雖然飽受蹂躪,花容暗澹,那誘人的魅力,其實不稍減幾分。
夏潯在烏程縣令傅生的陪同下,先到了南潯,然後即是鎮子下邊的各個村落。
夏潯還沒來,烏程縣令傅生傅老爺就知道知府老爺栽了,所以見了夏潯戰戰兢兢,唯恐出什麼紕漏。那鋪張的排場自然是不敢再有了,傅縣令臨出門的時候,還特意換了一件半新不舊、皺皺巴巴的官衣,又在自家水池邊上,刻意地往官服下擺了蹭了些泥巴。
烏程縣是個富庶之地,為了能在這兒穩穩鐺鐺做個官兒,傅縣令也沒少湊趣常英林,送銀子送女人那也是常有的,可諂媚湊趣上官的,不一定就是貪官,傅縣令對處所上還是很珍惜的。他十年苦讀,高中進士,做了這烏程縣七品正常,他也想干出一番政績來。
然而身處官場這個復雜之極的所在,哪能一切但由本意天良?海瑞一塵不染,兩袖清風,只留下個人一個清名,于國于民,一事無成。戚繼光行賄賂送美女,湊趣諂媚確有其事,可他卻做出了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是實實在在的民族英雄。
人性是很復雜的,只有在那些思維很簡單的人眼里,才會認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好官一定毫無短處,昏官一定一無是處。身處復雜的環境,有時為了做事、為了自保,就不得不做一些違心的事。
傅生就是這樣一個人,面對一個黑心的上官,他想保住自己的官位,就不得不做些迎合上意的事情,可是對處所蒼生,他還是在自己的能力規模之力,盡可能地做到了為官者的本份。可是一些心機手段,他也是不吝運用的。
夏潯倒也沒有難為他,見烏程縣收留了許多難民,傅縣令還號召處所士紳出面,搭設了許多粥棚濟民,並且這回存了小心,認真檢查,確實不是面子工程,對他的表示還是很認可的。在傅縣令的陪同下,夏潯在南潯只做了短暫停留,便開始巡視下面的村鎮。
有些村鎮受災情況很嚴重,有些村鎮如今洪水已經退卻,處所上正在清理淤泥,火化腐尸,也用了一些簡陋的辦法消毒防疫,這些都是千百年來蒼生們模索出來的經驗。
古人對災後防疫並不是一無所知,很多時候災後大疫,不是因為他們不懂這些知識,而是沒有相應的條件。千里汪洋,一枝干柴都找不到,一口鐵鍋都沒有,兩手空空渴得嗓子冒煙的時候,他就算知道喝開水比涼水好,又有什麼用?處處都是腐爛的人畜尸體,僥幸活下來的人走路都打晃了的時候,他就算知道應該火化或深埋尸體以防瘟疫,誰能深入災區去做?
幸好浙東一帶在全國都是富庶之地,盡管受了大災,家根柢還是在的,救災工作比貧窮落後地區要強上許多,夏潯見了心安很多。
夏潯找到了小葉兒村,準確地說,他找到了本是小葉兒村的那片處所。
站在小舟上,怔怔地看著那原本是一片小村落的處所,夏潯的神情一片茫然。
暴雨季節已經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了,這里依舊半淹在水面下,可以想見當初這里曾經受到了何等嚴重的災害。
這里是貧民區,安設的是昔時張士城的舊部,一批連務農都不允許,只能做些雜務謀生的賤民,他們的房舍之簡陋可想而知,現在水退了一半多了,可夏潯放眼望去,愣是沒看到一片屋頂,所有的衡宇全塌了,他能認出這里來,只因為這十年小葉兒村並沒有太多的轉變,尤其是村莊格局,所以從一些微微露出水面的殘垣斷壁、從幾棵他夢中偶爾憶起的槐柳大樹,他還能隱約記起整個村落的樣子。
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睜開眼看到的第一處處所就是這里,這里相當于他的降生之地。
那時他正臥在河邊,逮蛙打魚謀生的胡大叔收留了他,這個莊子住的都是極貧窮的蒼生,可這些掙扎在社會最底層的蒼生,房子雖然粗陋、衣衫雖然破舊,甚至有些人家的女孩兒只能進城做最卑賤的流鶯窯姐兒,身子齷齪不堪,可他們的心都是干淨的。
他們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生活在最陰暗的角落里,只要能獲得一絲光亮,就是他們最大的歡樂。而就是這樣一群與世無爭的人,現在一個也看不到了,看著這兒這麼大的水情,夏潯真不敢奢望其中還能有幾個人活著。
他陰著臉,看著腳下悠悠淌過的水面,沉聲說道︰「今年這幾場豪雨,確實為數十年來所罕見,積雨成災,不是你們處所上的責任。可這里的水患怎麼會這般嚴重呢?這也僅僅是天災麼?」
傅縣令慌忙答道︰「國公爺,這個村莊原本就挨著一條河,那水太大了,水勢下來,最先受災的就是沿河聚居的蒼生……」
夏潯扭頭瞟了他一眼,眼神並不是十分的冷銳,傅縣令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雙膝一軟,就在舟上跪了下去,哭喪著臉道︰「回國公爺的話,下官實在是……實在是沒有辦法呀!」
夏潯冷冷地道︰「你說,怎麼個沒有辦法?」
傅縣令顧不得那常英林了,把牙一咬,全招了︰「國公爺,您有所不知,朝廷撥下的河工銀子,到了知府大人那兒,壓根就一文錢也沒撥下來,不瞞您說啊國公爺,縱然下官無良,把這小葉兒村住的前朝罪民們不當回事,可整個烏程縣,下官敢不當回事兒嗎?
就說這南潯鎮里吧,這兒住著許多致仕的官員,隨便拿出一個來,下官這芝麻綠豆大的官兒就沒法比,就算下官苟且偷生,不想疏浚河道、修築堤防,這些致仕官員們肯饒下官麼?迫于無奈,下官也曾向湖州府提出,多幾幾何撥付些錢款下來。
這烏程縣里高官如雲,小縣哪怕收到一文錢,也是絕不敢貪墨的,勢必全要用在維修水利上面。可是……,常大人背後是……,不要說是已經致仕的官員,就算是在朝的官員,人家也不放在眼里,愣是一毛不拔啊!
眼看那河道年久失修,不要說一逢大災就得失事,縱是平時灌溉農田都嫌不得用,下官迫于無奈,只好召請本縣富紳商賈,厚顏肯請大家捐贈出來一些錢財,才得以雇佣民工,修繕水利。」
傅縣令咽了口唾沫道︰「可那無濟于事,哪里修繕得了全部河段?若是分離開來,處處縫補一番,那就根本無濟無事,這場大水下來,我烏程縣整個兒都要沒了,全縣蒼生都要遭殃。再說那捐款者都住在城阜里,下官不先修築人家那一段河堤,成麼?所以這里……」
夏潯冷淒淒地道︰「所以這里……住的只是一些可有可無的賤民,也就只好由得他們自生自滅了!」
傅縣令駭得臉都青了,連連叩首道︰「下官死罪!下官死罪!」
他那頭就磕在船艙甲板上,砰砰直響,片刻功夫額頭就淤青一片。
夏潯緩緩地道︰「你起來吧,你在任上,至少是盡了自己的本份,你沒有能力去做的事,本國公不會怪你!」
傅生大喜若狂,繼續叩頭︰「多謝國公開恩!多謝國公開恩!」
夏潯一擺手,臉色隨即一沉︰「可有件事,你是有能力做的!以前,常英林只手遮天,你也只能仰其鼻息,現如今常英林已身陷囹圄,俞御使正在追查他的罪證,你怎還知而不報?」
傅縣令急忙道︰「下官明白,下官明白!其中詳情,下官回去後馬上寫得清清楚楚,報與御使大人知道!」
夏潯略一沉吟又道︰「烏程縣里,多致仕高官隱居,常英林尚且敢如此膽大包大,對其他處所是如何的盤剝之殘暴就可想而知了,這湖州諸縣里,烏程算是首縣,想必你在諸縣官員傍邊,也是有些名望的……」
傅生聞弦音而知雅意,立即道︰「是,下官一定聯絡諸縣同僚,一起上書,檢舉常英林的罪行,還蒼生一個公道!」
夏潯點頷首,默然回首,再度望向小葉兒村所在之處的那一片汪洋,十年歲月,恍若一夢。
糧紳們的家被抄了,就地繳獲的糧食成了贓物,更是絕對沒有退還的事理,俞士吉頗有一點‘破門令尹’的狠勁兒,直接把這些糧食全部充回府庫,做了官糧,堵上了那六十萬擔糧的缺口。夏原吉也不客氣,親自暫領湖州知府一職,立即開倉對市民平價售糧,又核定各縣受災蒼生,撥糧過去或賑或貸,以補朝廷賑糧之不足。
在夏原吉的策動下,湖州城里有良心的士紳眼見大局已定,紛繁出面檢舉常英林及其翅膀們的罪狀,這一來,湖州同知、通判等一大票與常英林沆瀣一氣的贓官紛繁落網。緊接著,以烏程為首的各縣縣令們紛繁上書,檢舉湖州府的罪行。
俞士吉抓人的癮頭上來了,有告必抓,一抓一家,那副模樣,頗有點陳瑛、肖祖杰、紀綱靈魂附體的架勢,要不是夏潯和夏原吉有意控制規模,俞青天一定是沾邊就算,能把小半個湖州城的人全抓起來。
俞士吉忙著抓人抄家、夏原吉忙著增進官民關系的時候,夏潯開始考慮災民們今後的生活問題了,眼下可以賑災,可是賑災不成能延續到明年秋收,湖州府被常英林這條臭魚禍害得太厲害了,難民無數。蘇松等府也有一些蒼生受災嚴重,這些人該怎麼辦呢?
夏潯苦思片刻,突地想起需要十多萬人服役修建的京城大報恩寺,心中馬上敞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