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二刻。
禮陽城西面菜市口。
初冬未有雪,天地蕭索極。
廣場高台之上,跪有一名手腳皆被鋼鐵鐐銬栓住,身穿一件血跡斑斑的囚服,蓬頭垢面的中年男子。
即使再過一刻鐘就要趕赴黃泉,男子的表情依舊十分從容自若,臉上並無多少悲苦、哀傷的異樣神色,連日里諸般生不如死的慘痛酷刑,令其心中已再無半分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生存的眷戀。
生,既已不如死。
那麼死,才是解月兌。
戴枷負鐐的男子身後,立有一名肌肉發達的魁梧大漢,那大漢穿有一身粗麻赤色的行頭,頭裹紅方巾,以雞血涂遍了整張臉,懷里捧著柄明晃晃的無鞘鬼頭刀,身形外貌恐怖得好似夜叉、惡鬼一般,叫人一看就心生懼意。
大漢是當地鼎鼎有名的優秀劊子手,一生所斫的大好頭顱不計其數。砍頭技術絕佳,一刀下去總能「藕斷絲連」,受刑者的腦袋雖已和脖頸分離,卻仍能有一層薄皮牽連著不讓人頭落地。
而不多時即要被公開處以極刑之人,正是那位玎州著名清官,禮陽城昔日的地方父母官——號稱「兩袖先生」的知縣老爺鄭瑞鄭青天。
由于審判文書下達的時間過快,沒能及時將死刑犯押赴京師天啟城斬首,故調派至此的朝廷官兵實在有限,悉數分布在處刑台的東、西兩側,大概只有不到兩百號人。
今日負責監督處刑的監斬官乃是當朝刑部軍機大臣果毅,官居正四品,是正一品宰相祁密的忠實爪牙之一。
穿有一件深緋色繡紋雲水官袍的軍機大臣,這會兒正舒舒服服的端坐于高台的北首處,身前擺了一張匠人精雕的長方桌子,上面放有朱墨硯台和筆架,筆架上擱放了幾支新筆,旁邊是一個竹簽桶子,里頭的每支簽上都寫有一個黑色的楷體「斬」字。
守護在監斬官果毅旁邊的,是一名披穿有艷紅錦袍的高大女子,那女子肩寬背闊,體格極其壯碩魁岸,身高足有九尺的她,皮膚保養得卻是無比白皙,形象上面可謂完全符合貼切她的那個霸氣綽號——「白玉金剛」。
此人姓張名玉蕾,乃是涼州魔虹拳派前任掌門「無雙金剛」張玉龍的獨生女。
三年前,張玉龍因練功走火入魔不幸暴斃在家中,擁有三階百尺境大圓滿修為的張玉蕾晉升為一派之主,靠著一身剛強霸道的雄渾體魄,以及兩顆足可碎石開山的金剛拳頭,順利鎮壓住了宗門內部那些蠢蠢欲動的弟子,鐵腕之下,門派眾人莫敢不從。
一年前,大約是覺得吃公家飯更有前途、更利于發展,張玉蕾主動帶領魔虹拳派的所有子弟依附投靠了大禹朝廷,開始忠心耿耿的為官府辦事效力。
而今日簇擁在台下的,都是特地跑來這里觀看鄭瑞被殺頭的禮陽城百姓。
人山人海。
為何偏偏要挑在菜市口這種人流異常密集的地方行刑?自然是為了起到那「殺雞儆猴、斬一懾百」的作用。
酉時三刻一到,報時官扯破嗓門大聲喊道︰「行刑時候到——」
驗明犯人正身後,監斬官果毅自筆架上取下一支新筆,沾上濃濃朱墨,左手從竹筒里取出一根簽子,手握朱筆,在簽頭的黑色「斬」字上面涂抹了一劃,用力將那支斬首令簽拋了出去。
隨著行刑命令下達,有人上台遞給了儈子手一個紅色托盤,上頭整齊的擺有三個白瓷盅。
一盅水、一盅酒、一盅茶。
清水漱漱口,吐了。
含上一口酒,噴在鬼頭刀的刀刃上。
最後一碗茶,喝進肚子里。
持刀大漢胳膊上的肌肉膨脹暴起,緊握著手中那柄沾了酒水的凶惡巨刃,對準囚犯鄭瑞後脖頸的關節連接處,頃刻間猛力揮下——
「 當!」
一柄戒尺形狀的通靈物從遠處疾速掠至,一下便將儈子手握著的那柄沉重鬼頭刀給撞飛了出去!
台上台下眾人皆大感震驚之際,有兩名男子施展超絕的輕功造詣,腳下踩著圍觀百姓的肩膀,朝處刑台這邊快速奔襲而來。
兩名男子,一前一後。
前頭之人身穿灑月兌青衫,戴佛珠,腰懸金劍,容貌俊美堪稱驚為天人。
後頭之人穿有深沉黑衣,戴斗笠,赤手空拳,相貌俊朗可謂世所罕見。
游俠魏頡。
俠盜公冶錦。
坐在台上的監斬官果毅見那兩人不斷靠近高台,急忙下達命令道︰「快攔住那兩個家伙!」
鎮守在左右兩側的一眾披甲佩刀的士兵盡皆拔刀出鞘,大步向前奔掠,意圖阻攔青衫客與黑衣人的到來。
「攔住我們?呵,就憑你們?」青衫劍客冷笑一聲。
語畢,從懷中掏出了一張金燦燦的道門符紙,正是那日漆竹林中「道傲」徐行臨別前贈送的七張珍貴符之一——陽符。
魏頡口念牽引符的玄奇道訣,那張金色符紙不可思議的煥發出了極度華麗耀眼的光彩,拖曳長長的流螢,逐一在沖鋒士兵的頭頂上面劃過。
凡腦袋被「陽符」刮到之人,俱在那一刻喪失視力,眼楮里除茫茫金光外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了!
就在百名持械官兵亂作一團的時候,青衫魏頡與黑衣公冶錦來到了那座高高的處刑台之上。
那個沒了刀的精壯儈子手被擅長以拳腳功夫對敵的公冶錦一腳爆頭,怦然摔在了地上,生死不知。
魏頡迅速伸出雙手,使開那套原名「屠龍手」現名「繞指柔」的神奇功法,八條純白色的剔骨剝筋魚倏然自其兩手指縫中躥出,「 嚓」幾聲後,死囚鄭瑞身上的枷鎖與鐐銬盡數粉碎掉落。
見清官鄭青天重獲自由,黑衣俠盜的心中狂喜,他轉而看向了那名官居朝廷正四品的刑部軍機大臣,張揚大喝一聲︰「今日我公冶錦替天行道,宰了你這狗官!」
監斬官果毅當即駭得面無人色,忙不迭向身邊那個穿著艷紅色袍子的魔虹拳派掌門求援︰「玉蕾救我!」
皮膚甚白的魁梧女子毫不多言,身形一動,驟然朝黑衣公冶錦猛沖而去。
一拳既出——
台上霎時有陣陣罡風凌冽!
張玉蕾使出一招魔虹拳派的得意拳招「片玉萬黃金」,直擊公冶錦的面門!
一襲青影閃動。
魏頡眨眼間趕上前來,擋在了公冶錦的身前,用胸口擋下了「白玉金剛」的這一發罡氣猛烈的拳招!
因為羶中穴-內存放有幾縷無上劍氣的緣故,前胸處是魏頡周身最最堅固強韌的部位,加之有那件從賞花老祖侯章頭那兒得來的寶貝「春泥軟甲」護體,真正算得上刀槍不入。
「白玉金剛」張玉蕾傾盡全力的會心一擊,被青衫劍客就那麼硬扛了下來!
「咚——」張玉蕾那顆煥發著羊脂玉光澤的拳頭精準砸擊在了青衫年輕人的前胸羶中穴,聲若撞鐘。
魏頡扛下那結結實實的一拳後,頓感胸口處氣機一陣滯塞堵截,雖無傷大雅,卻著實令他吃了一驚,于是飛快瞥了紅袍女子的手腕一眼,只見其兩手的腕部都佩戴有一只乳白色的精致玉鐲,鐲子上面有瑩瑩彩光環繞,煞是絢麗美觀。
「那玉鐲多半是個功能不俗的罕見法寶,我搶來送給小霜兒倒也不錯……」懷著此種強盜想法的魏頡擺開格斗架勢,用出了在長公主山巽風宮里學到的近身功夫「清明拳」,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向著眼前敵人盡力轟出。
清風拂面。
明心平氣。
這八個字便是清明拳的拳名由來。
此拳法的要旨極其簡單,就只有一個字,那就是「快」!
魏頡使心靈明亮、氣息平穩,一拳接續一拳,一拳快過一拳。行刑台之上再度刮起一股恐怖罡風,竟是在勢氣上徹底蓋過了前一陣勁風!
紅袍張玉蕾試圖格擋閃避,身子卻仍有好幾處地方挨了魏頡的拳頭,若非她自幼便刻苦打熬體魄,筋骨已強悍頑固到了一定境界,單單是那幾拳,多半就足以令其失去戰斗的能力。
號稱「白玉金剛」的高大女子發出一聲憤怒至極的雷霆咆哮,遂以自身體魄,堪堪抵御住魏頡一記清明拳的擊打。
轉瞬間,張玉蕾雙拳齊出。
一上一下,分別擊向了魏頡的喉嚨要害和小月復!
拳罡洶涌澎湃,好似那滾滾長江拍岸大潮。
「砰」的一聲,青衫劍客的喉頭和月復部同時中拳,整個人急急往後方倒退而去!
「成啦!」白玉金剛大喜過望,以為是自己的這一招「古有和氏璧連城」得了手,成功重創了那個身著碧青色衣衫的佩劍小子。
就在她準備縱身壓迫上前,借此良機乘勝追趕的時候。
雙肩的重量忽然大幅減輕。
伴隨「咚」的一聲,張玉蕾登時萬念俱灰,只因她清楚的知道,何等悲哀慘絕的事情發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兩柄細小飛劍割開皮肉並切斷內在筋骨,在一瞬間斬斷了她的左右兩條胳膊!
那尊失去了雙臂的白玉金剛猝然停止了前沖之勢,先是如泥塑般呆立在原地,隨即徹底失去了支撐住身體的基本力道,就那樣軟塌塌的倒了下去。
擁有「三階百尺境大圓滿」修為的魔虹拳派掌門張玉蕾,後背脊柱被通靈物奪命飛尺猛力撞斷,就此氣絕而亡。
魏頡彎腰下去,將那兩只彩光瑩瑩的乳白色玉鐲從張玉蕾兩條斷臂的手腕處摘取了下來,戴在自己的手上,接著握緊兩顆拳頭,拳面上頃刻便覆蓋了一層十分渾厚的羊脂玉光澤,雙拳拳鋒相互踫撞,立時發出「 當」的一聲脆響。
年輕人嘴角微翹,自言自語道︰「這對鐲子果然是好寶貝!」
處刑台的另一邊,黑衣大漢公冶錦同樣向那名正四品朝廷欽定監斬官轟出了一拳。
一擊即中。
公冶錦那顆醋缸般大小的結實拳頭,竟深深陷入了正四品大員果毅的胸膛里面。
很顯然,這一拳已砸得果毅筋肉盡裂、骨骼盡碎,當場淪為了一具失去生機的尸體!
高台兩側,被「陽符」短暫奪走視力的一眾官兵總算從道門玄通帶來的強烈眩暈效果中清醒了過來。
百余名持刀覆甲的士兵,喊聲震天的沖殺向了位于台上的魏頡、公冶錦和鄭瑞三人。
「公冶兄,你快些帶著鄭青天離開此地!」魏頡朗聲大叫道,「這里由我負責殿後,這群家伙追不上來!」
「好 !」公冶錦高聲應了句,「魏兄弟,這兒就交給你了!」
說完便又展開輕功,抱著月兌離了枷鎖卻仍蓬頭囚服的鄭瑞往西面急奔而去。
見他們二人離開,青衫劍客拔劍出鞘,錚錚然龍鳴聲大作,凶光奪目,血腥撲鼻。
魏頡腦海里驀然回憶起了那日在瑜州貢章郡,太守胡楨夏派遣手下侍衛對滇戲班子眾人的那場殘忍迫害。
心中懷著對那群「朝廷走狗」濃烈恨意的魏正氣,大幅度抖擻震顫了一下手中的那柄朝天闕,一股深紅深紫的玄門氣機頓時將血色劍刃緊密裹挾了起來。
真氣所化之刃身直達一丈!
大開殺戒——
血靈劍劍罡摧殘,兵戈碎。
孤煙直意氣逼迫,甲冑裂。
繞指柔白魚絞殺,人命亡。
短短兩盞茶的功夫,已有六十多具新鮮的尸體倒在了地上。
余下的那些士兵無不頭皮發麻,肝膽欲裂!
見眾甲士前沖的趨勢大幅減緩,年輕劍修持劍站定在了原地。
青衫一人,擋在了百余號人之前。
擁有四階洗髓境大圓滿修為的魏頡,臉上滿滿俱是「大仇得報」的快意神色,他深吸一口氣,繼而用無比洪亮的嗓音發出了一記震天吼聲︰「殺人者,俠義道魏頡是也!」
那個殺人如麻卻又自稱是「俠義道」的青衫劍客見再無士兵膽敢輕易上前,鼻息重重出了口氣,將那柄因沾染鮮血而變得愈發鮮亮的長劍朝天闕歸入了鞘中。
腳步疾縱。
轉身往西面奔去了。
————
禮陽城東門。
一名頭戴斗笠的黑衣大漢正連聲稱頌魏頡智慧出俗,一番精心謀劃真乃高妙絕倫,從法場公然救下死囚後,又巧施「調虎離山」之計,將守城官兵盡數牽引去了西門,再七拐八繞的兜了好一個大圈,最終從東門處順利逃出生天。
年輕劍客一邊閉目受用著公冶錦的奉承贊詞,一邊用體內寶貴的「青雲真氣」為連日慘受酷刑的鄭瑞療傷。
不多時,鄭瑞身上幾處緊要嚴重的傷患病處都被真氣治愈了,好不容易恢復起身之力,那個自號「兩袖先生」的清官鄭老爺再度顫巍巍的跪倒在了地上,他大力磕頭道︰「多謝兩位恩人的救命之恩!鄭某此生無以為報……」
魏頡急忙伸手將身穿囚服的鄭瑞扶了起來,溫言安慰道︰「鄭青天不必多禮,我輩江湖人仗義出手,豈是貪圖回報的?」
鄭瑞感激涕零,哭得幾乎直不起腰來。
「公冶兄,接下去你什麼安排打算?」魏頡扭頭詢問道。
公冶錦想了想,回應道︰「我須先將鄭瑞送至安全的地方,不可讓官府的走狗再尋到他,之後嘛……」黑衣俠盜洋洋得意的笑了幾聲,指了指不遠處停著的一輛尋常馬車,「我要去秦淮城,給紫嫣樓里那個號稱‘天下第一花魁’的竇妙贖身!」
說著移步走近馬車,大大方方的掀開了車簾。
「哎?!」魏頡不禁失聲叫了出來,只因他親眼瞧見了那車廂內滿滿當當存放著的,全部都是大塊的方正金磚!
堆砌整齊。
宛若一座小型金屋!
魏頡正瞅著車里的無數黃金發呆,公冶錦忽從衣兜里掏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這是我家祖傳功法‘靈犀語術’的秘籍,練成此功後,即可與萬物生靈溝通對話,馴服百獸供己驅策,甚是靈驗。魏兄弟,如今你的修為已這等高深莫測,若再學了我家的御獸之術,定然是錦上添花,來,拿著罷!」說完爽朗一笑,將秘籍遞了上去。
魏頡雙手接過後打開翻看了幾眼,抬頭微笑道︰「公冶兄,你把家傳功法給了我,難不成是想當我的便宜師父?」
公冶錦略微一怔,隨後哈哈笑道︰「哪里的話!就不許我這個做哥哥的,盼著弟弟更好一點兒啊?」
魏頡淡然一笑,點頭應承道︰「既然是公冶兄一片心意,那小弟也便收下了,日後定會好生習練此功,絕不辜負哥哥的厚望!」
「好,你這兄弟,我認一輩子!」
公冶錦大感欣喜,下意識拍著魏頡的肩膀說道︰「日後魏兄弟若遇到靈性尚佳的小子,不妨就把我這功法傳了他,也算是幫我收個徒兒了。」
他已知眼前的這個青衫年輕人稟賦奇絕,在練功方面的天資造詣不僅遠遠在自己之上,縱然放眼整個中原江湖,都是鳳毛麟角般的稀少存在,家傳武學交到了此人的手里,無疑能得到最大程度的發揚光大,至于當不當這個所謂的「便宜師父」,那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了。
魏頡辭別鄭瑞、公冶錦二人後,折回了禮陽城中的一家客棧。
見到提前被安置在客棧里的少女許靈霜後,他先是笑著問了一句「有沒有想我啊」,得到真摯而肯定的回答後,魏頡摘下了那對瑩潔光彩的神奇玉鐲,捉住小姑娘兩條白藕般的縴縴細手,逐一給她佩戴了上去。
石榴裙小丫頭得了這般漂亮且實用的華美禮物,當真是喜不自勝,高興的一把環抱住了面前的那名弱冠男子。
青衫魏頡手法輕柔的撫模著碧玉少女的順滑秀發,語氣寵溺的問道︰「小霜兒,之前你不是說想要好看的首飾麼,現在有了這對鐲子,可還喜歡嗎?」
紅裙許靈霜用天生嬌軟細膩的嗓音叫道︰「喜歡,太喜歡了!」頓了頓,又雀躍的說道︰「最喜歡你了,大膽哥!」
魏頡笑意融融,面色溫煦祥和,隨意揉了揉她的小腦袋,嘴巴微微啟動,終于還是什麼話都沒有說出口。
離開客棧後,二人繼續騎馬趕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