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羊舌肸的話音落下,韓起一時又是陷入兩難,不由面露思索之色,並是沉默著。
方才羊舌肸所言,明里暗里都透著對于李然的信任,而這其實是極為不尋常的。
羊舌肸作為晉國的最強智囊,以前可從未如此的相信過一個人,甚至是六卿中的任何一卿,即便是現如今的中軍將趙武。
所以當他看到羊舌肸對李然如此深信不疑的時候,他很懷疑,也很猶豫。
半晌後,他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便只得擠出一句來︰
「好吧,叔向既然如此相信此人,那韓某便賭上這一局!」
韓起始終將羊舌肸視為心月復,畢竟他們同朝為官多年,他深知羊舌肸的為人,那是絕對不會坑陷自己這個老朋友的。
而聞聲後的羊舌肸,卻只是嗤笑一聲,又笑意連連的撫案道︰
「呵呵呵,韓中軍這又是何必?此乃是我等穩贏之局啊!何來的賭局啊?」
「哦?叔向這是何意?」
韓起又是一詫,雙眉不由微微上翹。只听羊舌肸又繼續分析道︰
「無論季氏是否歸還城邑,此次季氏所栽的跟頭,若無十年生聚之功,恐怕是絕無再崛起之可能的。」
話音落下,看著羊舌肸臉上滿是神秘的笑容,韓起卻只是在一邊嘆息搖頭。
羊舌肸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緩緩道︰
「季孫宿此次在平丘之會上丟的,乃是整個魯國的顏面。而那些從莒,邾兩國橫奪來的城邑,雖說都是季氏的封邑,可同時也是魯國的城邑。今悉數歸還,魯國何其傷也!」
「季氏既受了重創,在魯國的孟氏宗主孟孫羯又豈能是個愚人?又如何再敢與之為伍?如此,魯國三足鼎立之勢已成。你又何懼那季氏投齊?且今番我觀季孫宿其人,如此的形骸枯槁,只怕亦是壽數不長矣。」
說到這里,羊舌肸微微一頓,轉頭又看向韓起︰
「中軍不妨再多想一些,季氏新敗,三足鼎立之勢一成,又于誰最為有利?…」
他的話像是只說了一半。可韓起已然明了,當即不住點頭道︰
「嗯,叔向所言甚是。起受教了…這個李子明,的確是非同凡響。若能與其交好,于我…哦,于我晉國而言可謂有著無盡的妙處!嗯,還是叔向有先見之明吶!」
羊舌肸也不愧是一代話術大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絕對一流。
他後面一番話,雖說只字未提「李然」,但韓起眼下,滿腦子里都是「李然」的權謀世界。自然而然的,也就一切都往他的身上靠去。
羊舌肸聞聲,知道此番韓起之意已決,便擺手笑道︰
「誒,中軍過獎。」
于是,關于是否放季孫宿返回的事,便這樣暫時是確定了下來。
面對羊舌肸對李然的深信不疑,韓起找不到反駁的理由。此時也就自然而然的站到了羊舌肸這邊。
而季孫宿恐怕做夢都沒想到,他居然堂堂魯國上卿,手握魯國大權,今日居然會栽在區區一個客卿的手里。
然而,讓他更加沒想到的事,卻還在後面
絳城內,李然在祭樂的帶領下,又來到了一處祭氏的別院內。
祭氏經營的商隊來自天南地北,各諸侯國內都有他們的商隊,因此,在絳城內擁有一棟別院也本不足為奇。
可讓李然詫異的是,祭樂帶他來到這里以後,他才發現祭樂的父親居然也在。
這就見家長了?
饒是李然也不由張大了嘴巴,滿臉都是怔然,他原本以為他只是來與鄭國子產見面的。
之前拜訪了羊舌肸以後,李然從祭樂處得知此次拉攏韓起,讓晉侯懲處季孫宿一事的背後,其實還有鄭國子產的一番游說之功。
于是他便想著無論如何,既然同在一處,至少也該當面當道聲感謝。為了魯侯,也算是為了自己。
于是,他此前便讓祭樂選定時間約一下子產大夫。
可令他沒想到的是,祭樂的父親祭先居然也在此地。
「在下李然,見過二位大人。」
子產,穆公之公孫輩,國氏,名僑,字子產。
如今的子產,便是端坐于正席。
順著李然的目光望去,只見子產居然不過三十出頭而已,且格外俊朗,眉似劍出,眸似墨染,方方正正的臉上掛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給人一種十分親和的感覺。
而站在他一旁的祭先,與祭樂樣貌有著幾分相似,高高鼻梁上一雙鷹眼如炬,不怒自威,站在子產身側,竟比子產還要高上一個腦袋,足有七尺。
見得李然本人,子產回過頭與祭先相視一眼,臉上笑意漸濃,而後對著李然道︰
「早就听聞李子明的大名,今日一見,果真儀表堂堂,一表人才吶!」
「來,賜坐。」
此次會面乃是李然與子產相約,祭先其實不過是個陪客。因此,即使此時是身在祭氏別院,按理,也應是子產招呼李然。
祭先並未開腔,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李然後,便給祭樂是使了個眼神,父女兩似乎有話要說,便就一旁去了。
見得兩人離去,子產當即笑道︰
「子明或許是有所不知啊。子嘉兄最是疼愛樂兒,若是樂兒在鄭國時亦如此頑劣,只怕他這當老父親的早將鄭國給翻了個遍嘍。」
原來,祭樂先前出游,並未經過祭先允準,乃是私下里跑出來的。祭先知曉後,頗為惱火,曾命人無論如何也要將祭樂找到,綁也要綁回去。
後來四處打探,這才得知祭樂竟是去了魯國,祭先聞訊後這才給叔孫豹去了一封手札,懇請叔孫豹能代為好生照料。
可誰知後來在曲阜城中發生了刺殺一事,祭樂受李然牽連,差點香消玉殞,听到此消息的祭先不由是大發雷霆,一面準備派人去魯國接祭樂,一面與叔孫豹聯系,詢問事情始末,這才得知李然與季氏斗法之事。
而這也就是祭氏為何如此竭力幫助叔孫氏對付季氏的原因。
祭樂乃是祭先的掌上明珠,如今去了一趟曲阜,反遭了季氏的暗算。祭先身為一家之長,又如何能饒得過季氏?再加上子產的原因,對付季氏更可謂是義不容辭。
只不過這些李然並不知曉,他還一度以為祭氏出手相助或許全都是子產大夫的功勞了。
听到子產前後這麼一說,李然這才恍然。
「不過子明啊,僑倒是有一事不明,還望子明賜教。」
李然聞言,立是直身拱手言道︰
「豈敢,還請大人明言。」
「僑確是好奇,子明卻是為何要一意孤行,如此與季氏為敵呢?」
子產臉上的笑意仍舊如是,只不過之前乃是謙崇,而現在則稍顯神秘。
祭先對付季氏,乃是因為季氏動了他的寶貝女兒。而且叔孫氏又與他是親家。
那麼李然呢?
僅僅是因為季氏意欲刺殺于他?
他便咽不下這口氣?
其實,子產從叔孫豹處得來的消息並不多,只知道季氏乃是刺殺前太子的凶手,至于其他關于李然的消息,事關魯國名譽,因此叔孫豹並未過多提及。
可是李然在下柳河集會上的發言,子產卻也早已听聞。
所以他想知道的,其實並不是李然對付季氏的原因,而是李然對付季氏的目的。
李然聞聲當即了然,恭聲道︰
「大夫有所不知,在下與魯太子野乃是至交好友,季氏既是害死了太子野的真凶,在下理應為太子報仇。」
「哦?僅此而已?」
子產臉上那一臉神秘的笑容猶在。
李然愕然道︰
「不知大夫所言,意為何指?」
他盡管知道子產問的是什麼,可是眼下此時他人在絳城內,無論是對于晉國,還是對于鄭國的一切,都十分的陌生。
若要讓他如此輕易的相信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他李然倒也沒這份膽量。
子產幫過他,這一點他知道。
然而在這個詭譎的時代,任何人都有可能成為敵人,任何人都有可能從朋友成為敵人。
經過曲阜的種種,李然早已不再是當初的李然。
「子明這就是明知故問了。」
「你是聰明人,當該知曉對付季氏困難幾許,‘至交好友’四個字,恐怕還擔不起如此的決心。」
「我此番千里迢迢趕來這里,于國而言,若說只為參加平丘之會,倒也不錯。可此番前來,僑更想知道的是,你這個在曲阜城內攪動風雲的李子明究竟是心懷何方,又究竟到底所為幾何?」
子產的話音落下,院子內一時沉靜。
半晌後,李然這才歉然一笑,看著他道︰
「大夫慧眼如炬,在下佩服。」
「季氏權傾魯國,公室勢微,太子野之死只是個引子,他們真正想要的並非一個傀儡,而是君權。然乃前洛邑守藏室史,禮之于在下,便是本職。魯乃周禮之出也,然又如何能夠見得季氏如此胡作非為?若說對付季氏乃是為了大義,莫不如說對付季氏于然而言,便是職責所在。」
「不過,大夫有一句話,恕然不敢苟同。」
說著,李然朝著子產微微拱手。
子產「哦」了一聲,繼續問道︰
「卻是哪一句?」
只听李然繼續回道︰
「在下對付季氏雖為職責所在,但確也是因為然與太子野乃是君子之交。然與先太子志趣相投,不料他卻遭了歹人暗算,然若不能為其報仇雪恨,只怕日後亦無顏于九泉之下與他再見。」
「朋友」二字,就如今的亂世而言,或許真是微不足道的。但對于李然而言,卻又顯得是猶為的珍貴。
子產聞聲點頭,眉間躍起一抹欣慰道︰
「想不到子明也是個性情之人吶!甚好,甚好啊…」
說到此處,子產忽的話鋒一轉,嘴角微翹︰
「可閣下卻仍舊是在回避僑方才所問的問題吶。」
「閣下襄助前太子,叔孫豹,難道果真僅僅是因為一心維護周禮,又或是為了所謂的君子之交?」
此話一出,饒是李然也不由得再度一怔,心神一緊。
他看著眼前這個三十出頭的中年男子,心中忽的多了一絲戒備。
「大夫想知道的,究竟是什麼?還請明言。」
李然迷惑不解的看著他。誰知子產卻只是笑而不語。
聰明人與聰明人之間的交談,其實僅僅是幾個眼神與表情便能說明一切。
而此時此刻子產的表情,則似乎是在告訴李然︰不要裝糊涂。
李然心思轉動,腦中忽的閃過一道光亮,當即詫異道︰
「大夫所指,莫非是寡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