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程,西去。
李然的家當並不多,甚至都說不出來到底有些什麼家當。除了幾本從洛邑帶出來的書簡以外,這一年他在曲阜所攢下來的些許家當,已悉數都兌成細軟,充當了盤纏。另外的,就是平日里叔孫豹和魯侯賞賜他的一些物件罷了。
而這些身外之物,李然一向看得很淡。最多就是能留個念想,所以他的馬車上除了書簡外,便只有他包裹里幾件換洗的衣裳,再加上孫武的護衛,輕車簡從,不外如是。
于是,又一場追殺開始了。
這場追殺從李然離開曲阜城的那一刻便開始了,前來追殺的黑衣武士成群結隊至少百來人,伏在一片樹林之中,專候著前來的李然。
這不是李然遇到的第一次被追殺,他的記憶里,他的人生似乎總是伴隨著追殺。
不過,好在這一次他準備得比較周全,而且此處離曲阜還不算太遠,所以這幫黑衣人剛剛出現,就被叔孫豹所安排的暗衛給收拾干淨了。
鮮血灑滿一地,枯枝腐葉混合著鮮血的氣息一時只令人感到窒息。
「也不知先生為何拒絕叔孫大夫的好意?若是有他們護衛出門,便是出了魯國,也會相對安全一些。」
在魯國境界,季氏或許還不敢放開手腳的對李然展開追殺,畢竟有些事一旦拿到台面上來說終究不夠光彩。
而一旦離開魯國境內,不在魯國的管轄範圍內,季氏便可以放開手腳的對李然進行追殺。李然拒絕了叔孫豹安排的門客護衛,看上去,似乎是在自尋死路。
誰知李然卻是言道︰
「魯國之亂,起于三桓,也該當止于三桓。若我接受了叔孫大夫的好意,便只會加劇叔孫氏與季氏的爭斗。屆時季孫意如因叔孫大夫維護于我,兩方勢必是不死不休。三桓爭斗,一旦達到這種地步,便是魯侯掌權也無濟于事。」
「魯國中興,終究還是繞不開三桓。」
魯侯初掌君權,一切都還需穩定,特別是三桓之中,眼下,面對季氏的蓄意報復,任何小規模的摩擦都可能引起大範圍的不安,這是季氏目前最喜聞樂見的,卻是李然最不願意看到的。
他畢竟已經離開曲阜,這里的一切,都將不在他的可控範圍內。所以他自然要以最穩妥的方式來確保魯侯能夠繼續保持眼前的這種平衡。
「先生始終為他人著想,卻獨獨不為自己安危考慮,還當真是令人深感欽佩吶。」
「先生您這馬不過數匹,車不過一乘,再加了兩名隨從,孤身遠行,若是中途遭遇了什麼不測,誰人又會為先生著想?」
孫武看著與他坐在一起的翼,很是不解的與坐于車輿內的李然問道。
「嗐,我們少主啊,自洛邑出來後,便一直是這般的秉性了。這改啊,估計是這輩子都改不了咯。」
翼說得很是雲淡風輕,似乎他早已習慣了。既不怨天,也不尤人,說完竟是只顧自己閉目養神起來了。而孫武一邊听著,一邊又陷入沉思。
這畢竟是一個「人人皆為利己」的時代,所有人都在爭相為自己的前途命運而費盡心機,為何單單李然不是如此?
他們不明白,那是因為他們未曾有過李然的經歷,或者說是沒有後世李然的記憶。
若是他擁有李然的記憶,他就會明白李然的這種思想,或者說李然的這種視角,可稱之為上帝視角。
而李然恰好就擁有這樣一個視角,擁有數千年文化知識累積當他,太知道這樣的時代最需要什麼樣的人,太懂得他的生死對這樣的時代能夠起到的影響其實是微乎其微的。
所以與其惜命,莫不如坦蕩一點,畢竟人固有一死,能夠名留青史,也算物有所值。
但即便是李然自己,也不曾發現,這其實與他第一次逃亡之時的思想相比,已經是悄然間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當初他從洛邑逃出的時候,他只想著如何保命,如何繼續活下去。
可是經歷過魯國之事,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他的這種思想已經蕩然無存了。取而代之的乃是另一種大無畏的境界,一種驅使著他不斷去挖掘歷史秘辛與推動歷史車輪的精神。
他要活著,同時也要活得意義非凡。
……
出魯,進衛。
這一段路程,李然只用了半個月,可是正當他離開了魯國邊境後,季氏的追殺頓是更為洶涌了起來。
首先便是在一處荒野之中,李然剛剛從魯衛邊境的館驛離開、正值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之際,季氏的黑衣武士便再度現身,一百多人同時出現,喊殺聲頓時不絕于耳。
「駕!」
孫武見狀,不由狠狠的一刺馬臀,馬車頓時極速飛奔,一場「追車大戲」就此上演。
在快速移動之中要獵殺目標,對于這幫沒有弓箭的武士而言顯得十分困難。
所以面對狂奔不止的馬車,黑衣武士能夠想到的唯一辦法,居然只能是一路緊咬不放,並伺機揮舞長劍劈砍馬車。
這就給了孫武機會。
孫武畢竟是武行出身,駕馬的本事顯然比他們要好。只見孫武一邊駕馬,一邊沉著應戰。一番追逐驅殺過後,竟是反而有一半黑衣武士摔落下去。
剩下的另一半眼看就要追上李然的馬車,卻不料李然從馬車里捧出一堆白色粉末,朝著這幫黑衣武士就灑了過去。
但見馬車上忽的灑下一大片白色粉末,一路追蹤的黑衣武士被白色粉末蒙了眼楮,頓時不由亦是摔落下來,慘叫連連。
但李然能夠做到的,也只能是阻止馬車一邊的追擊,另外一邊的黑衣武士見狀急忙縱身躍上馬車,揮劍朝李然的手臂砍去。
翼接管了馬車,而孫武正在馬車旁邊砍殺其他黑衣武士,眼角余光瞥到這一幕,頓時驚得一身冷汗。
急忙扔出手中青銅劍朝那人刺去,可那人眼疾手快,竟翻身躲過,身體在車蓋上一個滾動,眼看其手中青銅劍直朝著李然的腦袋劈砍而去。
就在這時,一道凌厲的破空聲驟然響起。
「咻!」
一支突如其來的箭矢「好巧不巧」的剛剛沒入那黑衣武士的心髒,武士從車頂滾落,霎時沒了氣息。
其他黑衣武士見狀,頓時接踵而至,要往那車頂上跳去。
于是,又是一道凌厲的箭矢破空,將那三人的步伐給徑直打亂。
黑衣武士往樹林深處望去,這才看清此地竟是有人在暗中相助李然,知道此番追殺定是不成了,便只再追出了兩里後終于是放棄了。
孫武見歹人退去,便勒住了韁繩。而李然此時從馬車內探出腦袋,只見荒野上的灌木叢中一片死靜,根本不像是有人的樣子。
可剛才的那三支箭矢顯然意見,必是人為的,只不過,好似那人眼下並不願讓他知曉自己的存在。
「看來我們這三條命還挺值錢哩。」
孫武天性樂觀,見得有人相助,當即與李然還有翼開起了玩笑。
李然也是笑道︰
「想讓咱們死的人覺得咱們這條命值錢,不想讓咱們死的人,也覺得咱們這條命值錢,既然如此,咱們可得好好的留著這條命,說不定日後還能換點酒錢。」
「酒錢?」
這年頭喝酒可謂是一件稀罕事,別說孫武,便是李然在曲阜待了一年之久也才堪堪喝過兩回罷了。
一次是季孫意如請的,而另一次則是在魯侯即位之後的宮宴之上。
只不過這年頭的酒被稱之為醴,而醴的生產想要大量的糧食,在這個兵荒馬亂,連年征戰的年代,百姓都是饑一頓飽一頓的,又能哪里來的糧食釀造醴呢?于是飲醴便只有少數貴族才有的待遇。
孫武在莒邾攻打季氏城邑之時,為犒賞三軍,因此在軍營之中飲過一次,自此再沒有第二次,故此對飲醴之事稍顯陌生,可還是充滿了期待。
「酒便是醴,日後到了鄭國,我們便痛飲一場,也不枉這一番死里逃生不是?」
李然說著笑著,似乎根本沒把剛才的那場追殺放在心上。
見得如此樂觀豪邁的李然,孫武也受其感染,當即豪氣干雲的道︰
「還請先生放心便是,為了這醴,武也一定將先生安全護衛到鄭國!」
言罷,兩人皆是仰頭大笑。
事實證明,李然對自己的處境還是很有覺悟的,他的「絕地求生」之路從進入衛國之時才剛剛開始,死里逃生四個字,他用得十分恰當。
僅僅是過了兩日,又是一場突如其來的襲殺,又是在一片荒郊野外。這群黑衣武士好似不知疲倦也似,始終是陰魂不散。
前兩日死的數十人,短短兩日便竟是補齊了。這一切也都令李然百思不得其解,季氏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居然能策動這麼多的武士?而且這還是在衛國啊!這顯然與他印象中的季氏實力不相匹配。
就算季氏能在魯國只手遮天,可在衛國為何還能安排出這麼多人手?這一切都顯得很是蹊蹺,但又一時理不出個頭緒來。
而這場襲殺更為猛烈,李然差點便死在了其中一個武士的劍鋒之下。可正如李然自己說的那樣,不希望他死的人也認定了他的腦袋十分值錢似的。
而在千鈞一發之際,又總會有一大群身著普通武士服飾的人出現在現場,追著黑衣武士便是一頓胖揍,李然始終可以「死里逃生」般的撿回了一條命。
而當他想要去詢問救他的這些武士的主人究竟是誰時,而這些人在救下李然後便是匆匆離開了,根本不理會于他。
饒是李然也不由見狀一愣,心道︰這年頭居然還有做好事不留名的?
疑惑歸疑惑,反正命是保住了。這對李然而言,終歸也是好事一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