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駐地,趙武營帳。
隨著趙武的一番話落下,營帳內頓時安靜了下來。
叔孫豹皺眉看著趙武,眼神之中依舊流露出些許的不解。
趙武的這些個大道理,說得確實是很漂亮,但顯然也不具有絕對的說服力。
他還是不能明白,而今晉國這麼做,
究竟為何要將楚國捧上這盟主的位置?
晉楚相互斗爭了百年,以晉國為代表華夏諸邦,與以楚國為首的荊蠻之邦,二者互不相讓早已成為共識。更何況當初平丘之會上,晉國的韓起還宣讀了討伐楚國罪狀的檄文,這才過去了多久?晉國便就要這樣認慫了?
這叫什麼道理?!
其實,這也怪不得叔孫豹對此反應強烈,
主要是晉國在平丘之會和如今虢地之會上的反差實在太大,
以至于讓其他諸侯國一時間都難以適從了。
原本他們以為親晉便能抵御來自楚國的威脅,所以無論是平丘之會還是而今的虢地之會,他們都還算是對晉國寄予了厚望。
然而現在晉國來這麼一手,豈不等同于將他們這些小國直接推到了風口浪尖上?他們若是不從,楚國難道還會放過他們?可他們若是從了,那他們這些華夏之邦,豈不等同臣服于蠻夷?此乃何等的笑話?!
鄭國的罕虎對此也是頗為納悶,盡管李然與子產已經告訴他此次晉國同意會盟的真實原因,但眼下趙武的這般態度,卻是讓此次會盟好似是蒙上了一層陰影。
他鄭國這些年一直跟著晉國的步伐走,如今反而晉國卻要向楚國低頭?這叫他鄭國還如何自處?
若屆時王子圍當著各諸侯國上卿的面,就把他鄭國樹為典型進行懲戒,他這個鄭國首卿卻又如何應對?
這可不是沒有可能的,畢竟一來鄭國距離楚國是最近的,二來,鄭國又是所有諸侯國里最是「不老實」的。這一點,所有諸侯都是心知肚明的。
為此,
他也可謂是憂心忡忡。
唯獨一旁的李然,對此卻反而顯得格外的輕松,既沒有出面再勸,也沒有發表其他任何意見,好似整件事他跟無關一般。
叔孫豹與罕虎見狀,當即也不再多言。
三人只在趙武的營帳內很是尷尬的飲了一陣,這才告退離去。
此次叔孫豹遠道而來,自是有許多話要與李然言說的。而李然也深知叔孫豹此來並非參加盟會這麼簡單,當即跟罕虎說了一聲,便隨著叔孫豹來到魯國的駐地。
「子明,你對此事如何看法?」
剛剛坐下,叔孫豹便是直言問道。
「趙中軍以仁義之名冠著天下,以愛人之心斡旋列國,此等境界可謂世間少有。」
「然以為,此事如此應對,也未嘗不可。」
李然又如何不知趙武的真正用意?
他這麼做,不正是女叔齊那招「欲擒故縱」的加強版?
叔孫豹聞言頓時皺眉,很是不解。
于是,李然當即將那日在趙武府上,羊舌肸解釋女叔齊的一番話是再度說了一遍。
「王子圍篡位奪權之心,而今已是路人皆知。他越是膨脹,僭越之心便越是強烈,
若我等能夠順水推舟,助其一臂之力,虢地之會後,楚國必生內亂!」
「趙中軍讓出盟主之位,所意所指,亦在此處!」
晉國如今主動讓出了盟主之位,而王子圍以楚國令尹的身份,號令諸國,成為天下盟主,這難道還不夠他膨脹的?
趙武這一手推波助瀾與女叔齊的欲擒故縱可謂是如出一轍,只不過在形式上,更為激烈,以至于甚至讓其他諸國上卿都大為不解。
「原來竟是如此!」
「這麼說來,晉國也早已有了對付楚國的打算?」
叔孫豹聞言後,頓時恍然大悟,旋即再度問道。
既然趙武親自前來「助紂為虐」,那麼待得楚國內亂,晉國難道還會作壁上觀?
可誰知李然卻依舊是搖了搖頭,神色微頓。
「楚國若亂,按理晉國當不會放過如此機會。若能借此天賜良機,從而搓其銳氣,于晉國而言,著實是有著無盡的妙處。」
「然則,晉國如今也已成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矣。且趙中軍年老體弱,不能認事,韓起亦非大公之人,為人處事甚是圓滑。所以,想要指望他們鉗制楚國,只怕亦是很難…」
除了國內六卿相互傾軋以外,對外也愈發變得漠不關心,這也是晉國霸業隕落的一大原因。
遙想文公,悼公當年,倘若他們遇到此等良機,那毫無疑問的是要與楚國一較高下的。
可自從悼公薨世,晉國內部的爭斗也愈發的白熱化。所以,如今晉國雖空有霸主之名,但實際上已無有霸主之實了。
「唉,可惜了,可惜了啊!」
「豹原本還想著若能借晉楚相爭,重啟我魯三軍之制,如此我魯國中興便是指日可待了,但是如今看來,卻是不切實際的了。」
「話說,如今季孫宿病重,季氏上下已悉數交于季孫意如料理,此子心性多半承襲他爺爺季孫宿,卻沒有季孫宿那般老練,此正是寡君借機重振公室的大好時機,不料晉國卻……」
原來,而今魯國內部的形勢已是逐漸傾向了魯侯。
魯侯在這兩年已經逐步重新掌控君權,雖偶有波折,但如今魯國上下也算得是一片清朗。
若是再能借晉國會盟諸侯共同討楚之機,重振國君的軍權,那魯國中興自是指日可待的。
然而听完李然這麼一說,此事卻又成了奢望。
「哦?季孫宿快不行了?」
李然對此倒是感到頗為詫異。
只見叔孫豹是點點頭道︰
「季孫宿此賊作惡多端,手段毒辣,即便死了,那也是死有余辜。日後少了此賊,那我們只對付季孫意如確是要簡單了許多。」
魯國在經歷多年的公室勢微以後,黎明的曙光總算是要到來了,這又如何不讓叔孫豹感到高興?
「另外,寡君也已頒發了詔令,許久以前的‘初稅畝’也終于是被重新起用。如今各地城邑都不得是隱瞞私田,並按田畝之數收取稅收。如今收效甚好,公室之田也終于是又見到農人耕種了。」
初稅畝,便是按畝征稅,不分公田,私田,凡佔有土地者均按土地面積納稅。
這便是春秋時期承認土地私有合法化的開始。
而土地私有化一旦推行開來,不但原先大族手中的劣質私田都會因產能低下而被淘汰,而且還能夠防止大族瞞報人口。如此,既能充實魯國公室,而且還能防止大族的勢力日漸坐大。所以,對于國家而言,可謂是有著極大的益處。
當然,如此一來自然也損害了不少貴族的利益。
只不過,而今魯侯在朝堂之上,已經可以憑借強大的平衡術,掌握實權。而最大的反對派季氏,如今又因為季孫宿的重病而偃旗息鼓,其他宵小之輩,在缺少了領頭羊的情況下,自是只能噤若寒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