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窮兵黷武的君主不在少數,但其目的卻大都各有不同。
就好像漢武帝窮兵黷武乃是因為匈奴當年實在欺人太甚,明成祖窮兵黷武乃是因為他想掩蓋自己殺佷篡位的事實。
而這楚王熊圍,他之所以要窮兵黷武,原因卻只有一個——時不我待。
似他這樣一個一輩子只心心念念想要以一己之力把楚國重新帶回巔峰的人來說,能夠重振楚國,讓整個天下都臣服于楚國,就是他的人生終極的目標。
但是,顯而易見的,無論是什麼樣的君王,又無論是出于什麼樣的目的,「窮兵黷武」對于其治下百姓而言,那都將會是一場災難。
乾溪,五萬楚軍駐扎于此。
楚王既然已經來了,那壓根就沒有要再回去的意思,即便是他自己也再回不去自己千辛萬苦造出來的章華台。
而當一眾跟隨其而來的卿大夫們還沉浸在前方大捷的喜悅中,只除了少數幾個人以外,卻沒人發現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就在前線傳來捷報後的第五日,楚王又突然宣布了一個令他們都感到猝不及防而又「極為振奮」的消息。
乾溪是個好地方,比起如今的楚國郢都而言,此地四通八達,乃是日後征戰四方、乃至滅吳的關鍵所在!
于是,楚王決定要遷都乾溪,並在乾溪再修築一處行台,名為「乾溪台」。
詔令從楚王的大營之中傳出,偌大的乾溪又再度沸騰。
楚國的這些個卿大夫們自是對楚王的這個決定趨之若鶩,紛紛表示附和。
畢竟,楚王若不大興土木,他們又去哪兒投機倒把,鑽空腐敗呢?
唯有申無宇,當他一听到這消息,便頓是焦慮到不行。
此刻雖是官階卑下的申無宇,卻也顧不得這麼許多,竟是又直接直闖大帳,拜見了楚王。
「大王,如今連年征戰,國庫空虛,黎民百姓苦不堪言,又何來的勞役再築新城啊?」
「還請大王收回成命,養民為重,徐圖謀之!」
他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盡管李然之前才提醒過他,此刻不宜惹怒楚王。
可他還是來了,並且也沒有考慮要拐彎抹角的。而是以一番十分銳利的言辭,道出了他的諫言。
「一派胡言!」
「我楚國正值鼎盛,不過是再建一座新都,又有何妨?!」
「申無宇!休在此地危言聳听!」
楚王不是很高興,但他也並未直接動怒,只是拂袖示意申無宇退下。
然而申無宇不但沒退,反而跪行著更近了一步,並再是一個頓首言道︰
「大王!自大王即位,我楚國對外戰事連連,此番為破朱方城,更是已傾盡舉國之力。黎民百姓深受勞役之苦,本就已誤了農時。如今大戰既定,只宜安息養民,如何能夠再堪驅使?」
「此時大王欲再造新都,必惹民怨!屆時民力不堪,我楚必危啊!大王!」
再說實話這方面,整個楚國中,只怕也唯有申無宇可以與李然相提並論了。
只不過李然此時此刻並不想說實話,所以,這副重擔自然只能落在申無宇的肩膀上。
楚王听罷他這一番話,原本英武非凡的臉龐頓時陰沉了下來。
「閉嘴!」
「下去!」
顯然,楚王也知其乃是善言,因此還是沒有把他怎麼著。
畢竟,他楚王又不是傻子,難不成當真分不清好壞忠良?
可是一向愛面子,虛榮心膨脹的他,既然已經提出了要遷都,那自然便是金口玉言,一字千金,絕不能改。
更何況,「遷都乾溪」乃是歷任先君都從未有過的壯舉。因此,此事在他看來,乃是關系到楚國國本的千年大計!
所以,雖然他知道,申無宇說的其實也都是對的,但他也絲毫不為之所動。
「大王!」
「商紂的教訓,難道大王忘了嗎?紂克東夷,遷都朝歌,從而引得天下大亂!」
「大王難不成是想要學他嗎?!」
不等楚王怒,申無宇竟是口無遮攔的先一步動了怒。
他義憤填膺的怒吼著,將心底早已堆積如山的不滿通通發泄了出來,臉上盡是說不出的憤慨與激動。
可他話音剛落,楚王便拍桉而起,冠冕顫抖,怒色如雲。
「放肆!」
「來人!給寡人將這廝拖下去!」
听得申無宇將自己比作夏桀商紂這等的暴君,任何一名有為的雄主,只怕都會忍不住暴怒。
楚王熊圍自也不例外。
只不過,他還是尚存一絲的理性,並沒有下令直接處死申無宇,卻只是命人將其拖下去。
「大王!大王今日若一意孤行,傷及國本,來日的下場必不會比商紂好到哪里去啊!」
「我楚國數百年基業,便要葬送在大王的手中啊!」
「大王!還請大王收回成命!收回成命啊!」
不怕死的申無宇掙月兌了侍衛的束縛,再度上前一步諫道,目光如炬,神色堅定,語氣剛烈,可見一斑。
這一下,饒是楚王原本心中有愧,此刻也是再忍不下去了。
他本想給申無宇一點顏色看看也就算了,畢竟他也知道遷都這件事說起來簡單,但做起來必然是阻礙重重。
然而,申無宇出言一再逼迫,卻是直接將他逼到了極限。
此刻他若後退,那便等同于真承認了自己乃與商紂無異,所以他絕不後退,也絕不會承認這一點!
「寡人不殺國士,但今日爾非要尋死,寡人便成全你!」
「來啊,將申無宇拖出去,轘(huan)之!」
最後兩個字從楚王的口中說出,整個大營內的溫度都下降了。
轘,可謂史上最殘忍的酷刑,也就是後世所謂的車裂。
楚王今日,竟是要動用這等的酷刑來「懲罰」申無宇,可見楚王已經被氣成了什麼樣。
「大王!」
「大王三思啊!」
這時,候在帳外的伍奢,也忽的是闖了進來,並是一臉的驚色。
「怎麼?伍奢你也想跟他一起?」
楚王的眼眶里盡是憤怒。
「大王,無宇雖言過其實,然其忠君之心,天地可鑒!」
「大王乃英明之主,豈能因一時之怒而錯殺國士啊!」
「還請大王三思啊!」
這就是伍奢與申無宇不同的地方。
面對同樣的問題,伍奢並沒有直接指出楚王做得不對的地方,而是先吹捧了楚王一番,然後再進行勸諫。
這或許是他跟他父親學到的,又或者是因為他們伍家上下都喝過一些周人墨水的緣故。
「哼!」
「申無宇以下犯上,死罪!」
「伍奢,寡人念在令尊的面上,今日便不計較你這擅闖大帳之罪!」
「還不速速退下!」
顯然,楚王此時已徹底被激怒,也完全不管伍奢說得到底對不對,反正老子現在天下第一,老子現在就一定要殺了這申無宇再說。
聞聲如此,伍奢目瞪口呆,立于帳中一時無語。
——
第306章_君子和而不同
申無宇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向所有人證明了一件事。
那就是楚國還是有錚臣的,而且是極為忠君的錚臣。
只是如今的楚王並不是當初的楚莊王。
即便有錚臣,也不見得會被起用。
眼看申無宇就要難逃一死,伍奢情知再說下去,自己恐怕也會受其牽連,所以當即只能是選擇了緘口。
他是個聰明人,當然知道這件事不宜再牽扯過深。
現在的楚王,也已不是他所能勸諫得了的了。
而申無宇眼看被左右駕起,並是強行扭過身後,忽的是仰天大笑起來。
「哈哈哈!有如此之主,我楚危矣!我楚危矣!」
到了這種地步,申無宇也不在乎什麼君君臣臣的了,反正都是一死,還不如直接把心里話都給說出來再死痛快。
楚王聞聲,咬牙切齒,差點沒忍住將身旁侍衛的佩劍給拔了出來。
「拖下去!」
「拖下去!」
「大王,李然求見。」
就在這時,李然來了。
听得李然求見,氣憤的楚王當即清醒了不少,可臉上的憤怒仍是肉眼可見。
他看了一眼已經被拖出去的申無宇,又看了看伍奢,這才擺手示意將李然請進來。
而此時的李然也就站在營帳之外,看著申無宇被侍衛給拖了出來。
「且慢!」
李然一舉手,直接是叫住了此刻正拖著申無宇要去行刑的侍衛。
「且將申大夫好生看管,待某面見了大王後再做處置不遲。」
此時的李然的身份已經是葉邑縣公,而且楚國上下誰又不知楚王是最听他李然的話?
听得李然如此言道,這些個侍衛當即朝著李然是點了點頭。
「你呀……唉……」
李然看著申無宇一聲長嘆,這才轉身進入大營之中。
「外臣李然,拜見大王。」
「敢問先生前來是所為何事?」
此時的楚王仍是難以平復心中怒火,但面對李然時,他又不得不暫時壓住了心頭的怒意,並是背過身去。
李然看了一眼一旁的伍奢,心中對剛才發生的事已是了然。
只听他開口道︰
「臣猶記得當年虢地之會,臣與大王曾有過一席之談。」
「大王問及臣有關齊桓公九合諸侯之事,並表示有志于效法那齊桓公。」
「不知大王可還記得?」
話音落下,楚王緩緩轉過身來,眉眼間還殘留著剛才的怒氣。
只不過,他還是朝著李然點了點頭道︰
「嗯,寡人自是記得。」
李然見狀大喜,不禁笑道︰
「大王英明神武,胸襟自是比之齊桓公不差分毫。然而齊桓公當年之所以能夠成就霸業,卻皆是因其管仲可以做到侍奉國君‘和而不同’。」
「卻不知,大王可曾听過‘和’與‘同’的區別嗎?」
楚王經此一問,便知了李然的來意,顯然他這是又要開始「滔滔不絕」了。
但同時,楚王也知道,李然這顯然是在給自己找個台階能夠就坡下驢。
「不曾听聞,還請先生與寡人言之。」
李然見狀,便又上前一步,是繼續回道︰
「所謂的‘和’,就好像是做羹湯,用水、火、醋、醬、鹽、梅來烹調魚和肉,用柴火燒煮,廚工再加以調和,使味道適中。如果味道太澹就增加調料,味道太濃就加水沖澹。所以君子喝到的湯,就能使內心平靜。」
「君臣之間也同樣如此。國君所認為行的,但其中有不行的,臣下便應該指出它的不足,而使可以的那一部分更加的完備。國君所認為不行而其中有可行的,臣下就該指出它可行的部分。這樣,政事才能平和而不肯違背禮儀。所以《詩》說︰‘亦有和羹,既戒既平。鬷嘏無言,時靡有爭’。」
「可見,周人之先王之所以要調勻五味、諧和五聲,就是要以此來平靜內心的。同理,聲音也像味道一樣,是由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九歌互相組成的。是由清濁、大小、短長、緩急、哀樂、剛柔、快慢、高低、出入、疏密互相調節的。所以,君子听了能夠內心平靜。內心平和了,德行就會隨和。所以《詩》又說‘德音不瑕’。」
「而現在大王身邊所多的,乃是只一昧趨同而不和的諂媚之人,這些人的話,就如同是用清水去調劑清水,誰能吃它呢?就如同琴瑟老彈一個音調,誰又會去听它呢?」
「今日幸有申無宇,敢以下位而犯顏直諫,此正可謂是‘君臣之和’也!大王能得此‘直臣義士’,實乃大王之福!所以,如何能夠殺得?」
楚王當然知道李然這張嘴的功力,而且李然所說的也都是些淺顯明白的大道理,所以當即便明白了過來。
他臉色平靜的看著李然,緩緩道︰
「先生之于寡人,才是真正的管仲之于齊桓啊!」
「既然先生開口了,那寡人便免他一死。」
李然的重要性再度被凸顯了出來。
而楚王大概也不會想到的是,今日他饒了申無宇一命,卻也為日後的自己結下了一絲的善果。
「先生今日來,可還有別的事嗎?」
「回大王,孫武已將慶封押到乾溪了。」
是的,其實李然也不止是來為申無宇求情的。
「什麼?」
「孫卿他回來了?」
楚王聞聲一震,當即站了起來。
什麼叫大事,這才叫大事!
听得孫武將慶封押了回來,楚王一時興奮不已,當即便要去看上一看這個齊國的亂臣賊子。
可誰知李然卻是一拱手,並是阻言道︰
「大王,眼下最好不要去看。」
「哦?這是為何?」
楚王不解問道。
只听李然道︰
「大王召集申地之會,會盟諸侯,所打的便是為齊國擒拿叛賊的旗號。」
「如今楚國雖是得以生擒了慶封,但大王若是與其私下會面,此事若是傳將出去,只怕于楚國不利!」
「再者,大王乃一國之君,慶封不過一齊國的叛賊而已,身份不符,大王自是不必屈尊去見他的。」
申地之會畢竟是李然提議的,維持楚國與中原諸國和平友好的關系,乃是他的初衷,也是最終目的。
楚王听罷,也覺有理,但又心中發癢。畢竟如此艱難才拿下朱方城,生擒住了慶封,若是不讓他就此耀武揚威一番,確是也讓他憋得難受!
「好吧……既如此,那便請先生代寡人去見一見這個慶封吧。」
想了片刻,楚王忽的道︰
「另外,也請先生幫寡人問一問,齊國方面到底是個什麼想法。」
最後這一句話,听上去有些莫名其妙。
但聰明如李然,瞬間便明白了楚王的意思。
楚王想親自審問慶封,目的有且只有一個,那就是齊國在面對楚國滅吳,以及北望中原之事的態度。
這一點,慶封作為齊國人,作為曾經的齊國權卿,他還是有發言權的。
李然又如何會不知這一點?
他之所以不讓楚王親自去審問慶封,也正是為了避免慶封告訴楚王關于這一點的事實。
無論齊國對楚國到底是抱有什麼樣的態度,最好都不要事先讓楚王知道。
這是目前最為穩妥的辦法。
「此事便有勞先生了,待得伍舉凱旋而歸,寡人定會一並重賞!」
楚王甚為豪爽的看著李然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