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雪女的話音落下……
機艙內十幾人,再度歸入寂靜。
鄭和與王景弘相視一眼,彼此臉上都是苦澀——
今天明日,洞見未來?
這分明更像是一次「殺雞儆猴」的表演,只不過以冠冕堂皇的言辭修飾。
而對這一幕,他們似曾相識。
不正是大明對南洋諸國的態度?
掌握武力權勢者,便掌握了話語權,言出法隨,令行禁止。
雪女賜下訓詞,並未返回副駕駛的位置,而是對周若男道︰「執‘光影聖器’,準備記錄吧。」
周若男一直將攝像機隨身攜帶。
這些天巡視舊土非洲各地,也都拍攝下無數寶貴影像資料。
她一番操作,順利將攝像機固定在機艙的支撐架上。
鄭和等人靜悄悄關注。
彼此眼神交匯不斷,都在猜測這「光影聖器」擁有什麼樣的功效,想要探尋神明法器的奧義……
但還沒等他們看出個所以然。
「滴——」
雪女按下艙門啟動開關,陡然間艙室內警報聲大作。
嘩!!
狂風 烈卷入。
雪女早已提前戴上了一副風鏡,周若男也有準備,眯起了雙眼。
至于鄭和十幾人,一個個嚇得臉色煞白,狂風雖不能將他們涌出機艙外……
可隨著艙門開啟,才算令眾人真正身處「高天之上」,幾步之外就是萬丈深淵,人若失足跌落,必然粉身碎骨。
他們只有趴伏在地上,雙手指尖緊扣,並以跪姿不斷蜷縮向後,試圖退到安全的領域。
與此同時。
雪女從機艙上方拉下兩道安全索扣,一道給了周若男,她張開雙臂便穿上了。
另一道則給自己套牢。
而後才看向那十幾人,大聲喊道︰「于天空的領域俯瞰大地,即便在神國中也是人人求之不得的恩典。」
「你等確要躲藏在後,而錯失這得之不易的福澤?」
鄭和等人面面相覷。
有幾位太監正使都已控制不住便溺,身下再次淌下黃湯。
鄭和的滋味也不好受,可他出身軍伍,身高力壯,素質遠高于眾人。
他顫巍巍地起立,試圖靠近。
雪女才轉而露出笑容,又扯下一條安全索,通過上面的滑輪給他甩了過去︰「穿在身上,有安全索保護,你掉不下去!」
鄭和一把抓住,確認牢固後,反而心中找到一絲安定,不似跪伏地上而苦于找不到著力點。
為內侍者,察言觀色的本領都已入微。
他只是打量了幾眼,就學會了穿法,兩只手臂穿過安全索,背在身上,又拉緊了活扣。
等他一步步走到雪女近前。
人群中也有人意動。
雪女道︰「還有十條,誰要過來?」
眾人面面相覷。
既因鄭和為榜樣而心動,但畏高的恐懼多來自生物本能,不是全靠勇氣就可以抵擋。
先有兩名軍中指揮起身,依次接到安全索。
王景弘見後,推搡身旁兩名少監︰「你等還在等什麼?得見高天,回朝後可說于萬歲听這奇景。」
兩名少監臉色唰白,連道︰「大人,我等真的立不起來啊。」
「是啊,雙腿都不听使喚,已無知覺。」
「沒用的東西。」王景弘嗔怒,他與鄭和表面和氣,暗地里也有爭斗。
如西洋使團出行大小事宜,皆以鄭和為主;
可這寶船艦隊營造之事,都是他在主持,所付出辛勞甚至遠超鄭和。
然而當論功行賞時,使團帶隊的人,所得的卻更多。
如今鄭和都已佇立,他若不做,歸朝時萬歲問起此番境遇,他豈不是口中無詞?
王景弘一咬牙,還是跟著站立起來。
待得安全索甩來,兩名指揮幫他穿戴,還夸贊道︰「王大人好膽魄啊!」
王景弘淒慘擠出笑容,才一步步來到鄭和身邊。
到此,艙門口已聚集五人。
一個個規矩的很,佇立雪女與周若男身旁兩步外,不敢過于靠近。
當他們看向機艙外,便發現所乘神明法器的高度已下降了不少,那大地上的草木都變得清晰。
不久後,他們又見到數座大城輪廓。
可神明法器並未停留,只是從城市上空飛掠而過。
鄭和等人心中揣滿了疑惑……
不是說這城邦聯盟諸國,褻瀆真神嗎?
為什麼神明並未對他們降下懲罰?
一直到半小時後。
一座遠超眾人此前所見規模的巨大城邦,顯現眼前——
「這大城為何地?」
「從高天之上俯瞰,其繁華之景,恐有我大明應天府的規模!!」
半個小時的適應,讓他們心中的恐懼有所減退。
又因眼前巨型城邦的盛景,而深陷震撼之中。
雪女道︰「此地為阿茨卡波察爾科城;」
「城邦聯盟最強大的王國,特帕尼克斯國。」
「其國主號稱為這片谷地的主人,享谷地諸國,數百萬子民的臣服膜拜。」
「此人名為特左左莫克……」
「是瀆神者!!」
答桉道出。
鄭和等人臉色頓時興奮起來……
他們都知曉,戲肉到了!
即便這是一次殺雞儆猴的表演,但刀俎尚未臨頭前,不妨礙他們敬拜神明之威。
可是,當雪女話落後,卻再無後續。
反而听那女童道︰「這大城與你大明的應天府一般大?應天府為何地?」
眾人不敢怠慢,道︰「應天府為大明京師所在,是一國之都。」
「至于大小……」
鄭和做不得準,轉而望向王景弘。
王景弘得了契機,自要在聖女、神使面前表現一番。
他俯瞰那大城全貌,口中念念有詞。
半晌後,他就發現了一些問題︰「這大城中為何不見車馬?街巷也修得狹窄……」
「初看似是能堪比京師之地,可仔細觀後,此地約有我大明京師‘一半’的大小。」
「但這也極了不得了……」
「聖女、神使,我等如今已是第四次巡訪西洋,所見諸國,無一處能有這谷地的繁榮景象!」
「而如此大城,也為世間罕有。」
周若男听後,驚嘆了一下︰「特帕尼克斯國都,只有你大明京師一半大小?那你大明京師有多少子民?」
王景弘昂首道︰「編戶約為一十六萬三千左右,而一戶約可計為六到七人,如此計算……」
他正要道出數字。
卻見周若男嘴唇動了幾下,搶先道︰「那就計一戶6.5人,總數就為一百零五萬九千五百人?!」
「一城就有百萬子民?」
周若男因自己計算的答桉而再一次驚呼。
可在他眼前,鄭和等人也是瞠目結舌,王景弘更是道︰「神,神使,你怎可這麼快就得出數字的?」
周若男道︰「數學法則應用啊,很難嗎?」
「哦,對,你們不知,此為吾主所賜五大法則奧義之一,神國人人都要修習!」
眾人再次相視震驚。
只一幼童就有這樣厲害的數術本領,那神國之中又有多少驚世之才?
他們感嘆時。
h225已然來到大城上空。
街巷上的特帕尼克斯人頓時大亂,因他們認出這天空異象的由來——
「真神,是真神降臨。」
呼喊聲不覺,又見人潮跪拜。
鄭和身旁,一個指揮道︰「這城中的確不見車馬,很是古怪。」
畜力在當下是重要生產資料。
他們所見各國都有牛馬,突然來到特帕尼克斯國,卻不見一大型牲畜,違和感瞬間凸顯。
周若男又揭開真相︰「無論神啟之地,還是救贖之地,又或是更南方的遠望之地……」
「此三地都無‘馬’這樣的動物。」
「雖有野牛,但野牛難以馴服!」
「如你們所見,哪怕是最強盛的特帕尼克斯國,也沒有牛馬車輛,勞動運輸都以奴隸為主。」
這個答桉令他們驚嘆。
「沒有馬匹?那駱駝呢?或是驢!」
周若男搖頭︰「都沒有,這件事我何必騙你?若有的話,這特帕尼克斯為何不見一匹?」
此情此景,完全打破眾人對世界認知。
一個沒有畜力存在的世界,讓他們難以想象,這里的人該如何生存。
而且……
「既無牛馬之力,如此龐大的城邦,又是如何建造的?僅憑人力嗎?」
「老天爺……」
「你們快看那……」
他們又發出驚呼。
只見大城中央,如金字塔造型的祭祀高台佇立。
「這高塔為何物?竟堆砌得如此崇高龐大!」
「幾乎臨天……」
「而那高台之上,竟還有宮殿!」
「我大明從未有過如此巨大崇高的建築!」
城邦聯盟的建築風格較為原始粗獷,多以巨石堆砌,卻能帶給人最簡單直接的感官沖擊。
王景弘道︰「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此行所見,遠超此前三次遠行之得……」
「恐怕唯有大報恩寺的琉璃寶塔修成,我大明才有能超越這高台的建築。」
到此。
眾人心中恐慌全然不在。
就連那緊縮機艙後方的人,也都躬身站立,向著兩側舷窗探望,想要得見這異國奇景。
神明聖器飛掠城市,驚得城中子民大亂。
可隨後,卻又朝那遠方高牆而去,漸行漸遠。
見此一幕,鄭和等人又蒙了。
「敢問聖女,那特……」鄭和一時間忘記了那拗口的人名,又改口道︰「這大國君主為瀆神者,神明怎麼……」
此前全程,雪女都沒有開口。
當他問詢聲落下,才再一次吐露聲音︰「既為瀆神者,吾主為何不以神罰降臨,毀滅這大城?」
鄭和頷首的同時,眼角余光也不斷瞥向那駕駛艙始終背身的尊貴身影。
雪女輕笑,凝視著他們,張口就是一個送命題——
「那未來,你等也甘願受那滅世的神罰嗎?」
眾人童孔大震——
「這……」
雪女搖頭道︰「你等或許以為,吾主與吾此行就是為以神威恐嚇你等。」
「但實則,這是教化與恩典。」
「唯有你等用心去看,去體會,才會看穿虛假,得見真知。」
「當然……」
「凡犯下罪的人,都將得到審判!」
說罷。
雪女不再理會他們,只繼續俯瞰大地。
鄭和等人則生出一股莫名的羞慚,又頻頻相視,想要體會其中深意……
不是為恐嚇?而真的是一種恩典?
那也就是說,大明無須擔憂神明之怒,毀滅大明?
他們一頭霧水。
有人幾次想要開口詢問,卻又不敢貿然行事。
沉默再次來襲,但這一次並未持續太久。
只因——
飛躍谷地平原,靠近山川。
山勢之下,匯聚一汪大湖。
而更主要的是……
「一座大城,竟漂浮湖中?!」
驚呼引起了眾人的注意。
很快,他們便見得島嶼上的大城輪廓,以及在湖泊周邊的軍鎮集結。
這城邦雖不如方才所見的特帕尼克斯,但卻也是一路而來所見有數的巨城。
更何況,這巨城修于湖泊上,即便依托島嶼成勢,其建造難度也是難以想象的。
「鬼斧神工,這真是鬼斧神工啊!」
「這里的人們是如何在湖中修築起這樣的巨城的?」
「那高牆水壩非人力所能及……」
他們見得湖中城的所在,又是連番驚呼。
而就算是周若男,也在一時間彷徨失神。
她在神國見過光影聖器所呈現湖中城的模樣,也曾震撼無言。
可到今日親眼目睹湖中城的盛景,才知這城市建築的水平有多麼厲害。
以神國如今的技術水平,遠不能及。
鄭和身旁……
一個身穿甲胃的指揮,又有了新的發現︰「鄭大人、王大人,你們快看……」
「這大城外,似乎剛經歷一場廝殺大戰!」
「那入城橋路上,已是血染,更有無數尸體散落,一直延伸入城。」
「是別國要佔據這湖中巨城?因而掀起了戰事?」
他們正在驚呼。
雪女的聲音也跟著道來,吸引眾人注意——
「這巨城為特諾奇蒂特蘭,也可稱為‘湖中城’!」
「湖中城為阿茲特克人所有……」
「而阿茲特克人生性凶殘,他們以‘以人為食’視為榮耀,又信仰偽神,因此觸怒了吾主真神。」
「然,吾主向阿茲特克人降下了重重磨難與考驗,為救贖之路,洗褪自身不潔與罪孽……」
「今日,便為這磨難的最終章……」
「吾主聆听這阿茲特克人的呼喚,便要以均衡的榮耀,予以他們回應——」
「凡走向均衡者,也得均衡的注視!!」
……
與此同時。
湖中城。
血腥與殘酷洗禮了整座城市。
各城邦國所組成的軍隊,輕而易舉攻陷了曾經以武力著稱的阿茲特克人。
數之不盡的人被屠殺,又被集中驅除到了一處被看押。
死寂充斥城中,阿茲特克人的臉上了無生機,他們目光無神的望著遠處高台上,被捆縛在絞刑架上的二、三十人——
曾經的王族,尹茲柯阿特爾。
各氏族的長老與頭領。
以及……
「洛波達殿下!」
「你背叛了你的君主,你的父親,以及你的王國與子民!」
「私通曾觸犯神罰的阿茲特克人,是為褻瀆世上唯一真神的罪行!」
台下。
一個青年嘶吼︰「你們才是褻瀆神者,你們才是!!」
「洛波達殿下已臣服吾主均衡!我為均衡的使者,我可以作證!」
「你們敢殺害洛波達殿下,便是殺害了均衡的子民!吾主真神必然向你等降下神罰!」
然而,當這些聲音剛剛落下,一眾軍士就將那人制伏,並堵住了他的嘴巴。
「德德格……」
「你們敢?!!」
不遠處,齊波切等人也都發出怒吼,可所遭遇的卻是與德德格相同的待遇。
台上。
一眾軍士頭領皺眉相視。
他們知曉,唯均衡的神使不可傷害,可洛波達若真得臣服均衡,也可作為神使一員。
「洛波達不是我們能處置的,應押送回特帕尼克斯,由谷地之主特左左莫克親自發落。」
眾人一拍即合,便將目標轉移到尹茲柯阿特爾身上——
「尹茲柯阿特爾!」
「我問你,你可願帶領你阿茲特克人,成為我等忠誠的奴僕,世世代代以勞役之行,洗褪你等曾觸犯神罰的罪!」
「只要你阿茲特克人答應,我等保證,絕不再行殺戮之事!」
尹茲柯阿特爾的臉上,盡然是淚光閃爍。
既是苦痛,又是不甘,更多則為不解;
他不明白……
為什麼!
神使明明都已到來,更帶來了「神啟之物」的預言。
為什麼阿茲特克人還陷落在如今的境地之中……
「啊!啊!啊!!!」
尹茲柯阿特爾聲嘶力竭的嘶吼,脖頸的青筋都已暴起,似是以生命的力量吶喊——
「真神!真神啊!!!」
「請注視你的子民吧,請注視吧!!」
「若我阿茲特克人的罪惡,無法被饒恕,那就請以最殘酷的神罰,毀滅我等吧!」
「而不是讓這卑鄙之人的羞辱,折磨我們……」
「我阿茲特克人不懼怕死亡……」
「我只怕,我等死後的靈,轉眼不見均衡;迷失在往生的大門之外!!!」
他的歇斯底里,令台下的阿茲特克人呆滯,又泛起陣陣慟哭聲……
無數人學他的樣子,望向天空,發出求告!
周遭。
各城邦國的軍士,因這一幕幕發出鄙夷的大笑——
「這就是谷地的雄鷹,阿茲特克人嗎?」
「他們是如此懦弱!不堪一擊!又只會啼哭叫嚷……」
「哈哈哈哈!」
然而,也就在這鄙夷嘲笑聲,將要彌漫時……
遠方天空。
轟轟轟!!!
巨大的轟鳴聲自雲端天際飄蕩而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一直到一抹黑影穿透了雲層,降臨大城之上,令一股無形的壓迫感襲來!!
數之不盡的目光,仰望天空。
似乎,在這瞬息之間,令所有人時空穿越,回到了兩年多以前——
世上唯一的真神降臨。
特諾奇蒂特蘭的阿茲特克人,召開了盛大的儀式,並由他們的君主,以活人血祭,祭祀神靈。
然而,他們愚昧無知的舉動,卻觸怒了真神,帶來了毀滅的神罰!!
一切都仿佛在此刻間,輪回重演。
滋——
尖銳刺耳的噪聲,傳遍整個大城上空,令所有人的心間一顫。
而下一刻。
深奧而古樸的神祇之音,便降臨而至;
「……」
「……」
「……」
也在這一刻,被束縛的德德格,終于得到了自由,他同樣呆滯望著天空。
卻听不遠處傳來奧耶爾的急切呼喊——
「真神,真神在說什麼?」
「德德格,快,快告訴我們!」
德德格還是一臉呆滯,他雖然已經開始修習法則奧義,但距離修成「低階」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不知,我……」
他正要作答。
那天際上的神祇之音,卻陡然一轉,變作他們能听懂的「谷地之語」——
「吾,世上唯一的真神;」
「世間一切法則與秩序的掌控者,均衡之主;于此刻,為你阿茲特克人,作出最終的審判——」
「今日,便為你等磨礪、考驗的終焉!!」
「當吾賜下榮耀的恩典時;」
「便呼喚存于你心中的那一個名,屬于吾的聖名!!」
「起來吧!!」
「阿茲特克人!!」
「起來吧!」
「乞求救贖的子民!」
「起來——」
「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以你們的血肉;」
「築成你們走向吾之均衡的……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