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樓來歷不淺,始于西晉,有太守「孫楚」者時常呼朋喚友在樓上暢飲,酒店老板後改名孫楚酒樓。
至唐時,又有李太白效彷孫楚在樓上豪飲,被世人又成太白酒樓;
到洪武時期,才在其舊址復建醉仙樓,更被載入永樂大典,名曰南京十六樓之一。
于今不過數十載,不算什麼古建築。
所以周黎安炸起來也不心疼。
至于樓中賓客,只能自認倒霉,沾了朱高煦的霉運光環,便算早死早超生吧。
本是一夜慶典。
西水關最繁華街道酒樓倒塌,更響起恐怖轟鳴,引各方關注。
搶救、滅火已來不及了。
只以沙袋阻隔火勢彌漫周遭,就任其燃燒。
一直到天光時分,火勢漸熄,開始有各方人馬聚集。
倒不見多少大人物,即便醉仙樓名聲響亮,也不過是一處酒樓罷了。
應天府府尹都沒到,只委派城內治署長官與通判,帶巡檢司到場。
巡檢司封了半條街,禁止人員出入,又挨家挨戶在街區民戶走訪詢問昨夜的具體情況。
一群老大人看著醉仙樓滿是唏噓——
「醉仙樓起時,高皇帝于此設宴,宴請群臣,盛勢空前……」
「這好好的樓怎麼就走了水呢?」
有人昨夜就听了消息道︰「我听說,是一道驚雷 下,才至火起!」
「胡說八道!若是雷 ,早驚得樓中人逃竄,怎會一個都沒逃出來?」
「必是火勢隱秘,燒到急時才被發現,錯失了逃生良機。」
眾人也不再討論,看著垮塌的遺跡,默不作聲。
不多時,水車到來,開始撲滅余盡。
等到最後一縷黑煙散去,才有人發號施令︰「進去斂尸吧,也不知能分辨出幾人身份,再發全城通告,昨夜至今還沒歸家的,趕緊過來領人!」
一具具焦黑尸體被挖出,形狀慘不忍睹,多是成了人干焦炭。
莫名有一股肉湖了的味道,飄著異香……
可再一想到那是人。
嘔。
現場吐了不少。
到此,只差事件起因調查。
巡檢司走訪一圈,匯總了消息,然而捕頭們一個個臉色難堪。
「東戶一排皆稱是天雷砸落,就那麼一瞬間,整個醉仙樓像是被套上一團火球,四分五裂!」
「西戶人家有得說是地動,但也看到了火光沖天,像是……像是天雷!」
巡檢司長官氣得想罵街,這不是荒謬嘛。
可人人都這麼說,他心里也生起幾分不安,這世道是敬畏鬼神的。
但問題是……
昨天為什麼開夜禁?
不就是鄭和艦隊凱旋,令太子監國大悅,才賜福百姓。
若將醉仙樓一事與太子、鄭和掛鉤,牽連「不詳」,那問題就大了。
不詳之人怎能為皇位繼承者?
再往大了說,難不成鄭和于海外帶回妖異,才令天老爺降怒?
乃至于,大明可不興不詳啊。
正是煌煌天威震撼四夷來朝的盛世。
不過無可奈何,巡檢司只能照實匯報︰「街區幾排民戶皆稱,是看到了天雷砸落,火球一瞬間就吞沒了醉仙樓,樓宇也在第一時間倒塌,因此才無人逃出。」
「還有人說,這是不祥之兆……」
一眾老大人面面相覷,都變了神色。
「真這麼說?所有人?」
「對,應不是有人散布謠言,因事發時,街道上還有不少行人……」
「而其中最詭異的是,街道上行人少被波及,仿佛火焰只被限于醉仙樓上!」
越說越玄乎了。
可又帶著幾分合理,正因樓宇第一時間倒塌,才致使無人逃生。
而醉仙樓也無什麼易燃爆之物,不是天降雷罰,還能是什麼?
眾人沉默,皆想不出對策。
可就在這時。
外圍傳來車馬喧囂,眾人回頭時,一隊人馬已經沖破了巡檢司的封鎖,來勢洶洶。
幾乎第一時間,他們就認出了來人︰「是漢王的天策衛。」
天策衛是皇家親軍十七衛所屬,原本直屬帝王,洪武十五年,朱元章設立錦衣衛十四所,又重置親軍改作十二衛。
天策衛並未廢除,而是不作親軍行列。
朱棣封朱高煦為漢王,以其主領天策衛,絕對算是極大的恩寵。
但也給了漢王莫名的期待,以及囂張跋扈的資本。
南京城中,天策衛幾是橫著走。
貌似上方還有錦衣衛掣肘,但城中誰不知曉,錦衣衛統領與漢王殿下蜜里調油,先後處置了好幾位朝中大臣,其中就包括太子近臣。
朱棣數次北伐,也就給了次子朱高煦為所欲為的機會,逐漸勢大。
人馬急停。
後方馬車上就被內侍攙扶下一病怏怏的青年。
眾人大駭。
本以為是朱高煦親至,卻不想來得是漢王世子朱瞻壑。
「見過世子!」
青年未理,甩開內侍攙扶,大步走到倒塌廢墟之前,渾身顫抖……
天策衛指揮連忙來到身旁低語︰「世子,稍安勿躁,或許消息有誤呢?」
「若鬧了笑話,漢王殿下定要震怒!」
「笑話?」朱瞻壑顫抖,現在是擔心被人笑話的時候嗎?
昨天傍晚,父王身邊親信就回家傳信,會在醉仙樓待客,稍晚歸去。
這是父親處事的慣例,又怎麼會錯?
直至今早,醉仙樓倒塌之事才傳至王府,管家听到消息,嚇得幾乎暈厥,跌跌撞撞跑到他面前通傳,也才有了如今一幕。
不過朱瞻壑還是運了運氣,轉而望向眾人︰「樓中……傷者呢?!」
眾人不敢怠慢,又不知如何作答。
傷者?
哪來的傷者?全死了個精光。
而且,看世子架勢,難道昨夜樓中有王府的人?
一念至此,他們更不敢答了。
朱瞻壑展望一圈,看到尸首陳列,瞬間懂了,臉色由白轉黑——
「去,快去查驗!」
一應親信連忙上前,一具具小心查探,不敢有絲毫冒犯。
尸首雖是焦黑,但一些隨身飾品,玉佩金銀或還能分辨大概。
「主看配飾,再看左臂。」
一群天策衛將領一听就懂了。
建文二年,朱棣兵敗東昌被困,幸得朱高煦率軍趕至解圍,卻也傷了左臂,豁大一道口子,愈合後呈現一道坑疤凹痕。
即便如此,靖難之役數年,朱高煦也沒因傷放任戰事,屢立奇功,還得朱棣夸贊,叫他「多多努力,而世子(朱高熾)身體羸弱」。
總體而言,朱棣的確有過重立太子之心。
又因這對父子的經歷,像極了唐代高祖、太宗,便令朱高煦常常自比太宗,為父開國而立汗馬功勞。
可這也是忌諱……
朱棣當然不會希望,自己如唐高祖般被囚禁宮中。
帝王家事難以捉模。
很快,查驗結束。
一行人來到朱瞻壑面前,既無喜色,也無憂慮,人沒找到反而是當下最好的消息。
朱瞻壑也松了口氣,然而繼續皺眉︰「父王會去了哪里呢?」
「走,再找,將父王常去的地方都找一遍。」
可天策衛指揮又看了一眼醉仙樓,覺得古怪,他皺了皺鼻頭,嗅到濃濃的火藥味︰「世子,這不是走水,到處彌漫著硝磺味兒!」
朱瞻壑一驚,父王昨夜在醉仙樓待客,偏是出了這種事,還可能涉及火藥火器?
他不敢聲張,卻也無暇顧及太多,只道︰「你留下一批人,繼續在廢墟查找,其余人跟我走!」
眾人來去匆匆,直接無視了巡檢司。
然而有心人都覺出異樣——
「什麼意思?」
「漢王殿下昨夜在醉仙樓?」
「而且現在人找不到了?」
一時間,眾人皆驚,連是派人傳遞消息。
應天府府尹被驚動,接著是六部要員,很快消息傳至宮中……
「太子,漢王失蹤了!似乎昨夜去了醉仙樓?」
「失蹤?」朱高熾一臉茫然,好端端的怎麼失蹤了,「怎麼回事?為何又牽扯到醉仙樓?」
下面人磕磕絆絆道︰「昨個後半夜,醉仙樓走水,整座樓都燒塌了,無一人逃出生天!」
「有人說,是天雷降落,讓醉仙樓倒塌,是為不詳!」
嘩。
朱高熾震驚︰「漢王……人找到了嗎?」
「天策衛到場查了一遍尸首,沒有收獲,漢王世子又帶人去了其他地方,暫時還沒更多消息傳來!」
朱高熾只覺得惶恐難安。
漢王失蹤不是小事,而舉城皆知,哥倆關系僵硬,偏是又有醉仙樓走水,難免讓人浮想聯翩。
金吾衛指揮上前,小聲道︰「殿下,還需防備宮城內外……」
「就怕漢王世子急而作亂!」
朱高熾嚇得一顫,立即頷首︰「你去安頓!」
「再傳紀綱來……」
「錦衣衛是干什麼吃的,漢王失蹤這等大事,他們為何還未出動?!」
一時間,各方皆亂。
至中午時分。
錦衣衛入宮求見太子。
朱高熾原以為是紀綱來了,可人到面前,卻是錦衣衛鎮撫使費先望。
「紀綱呢?」
費先望臉色難看,「太子殿下,可否讓微臣近一步說話?」
朱高熾頷首,費先望才踱步而去,湊近幾分道︰「殿下,紀大人他……也失蹤了!」
「什麼?!」朱高熾整個人都蒙了。
而費先望的話還未完,「衛所里說,昨天傍晚,紀大人與龐英出宮後辦事,具體做了什麼無人知曉,但最後是有車馬將人親自送到醉仙樓的。」
「這一點有馬夫左證。」
「我又派人與醉仙樓外商戶、攤販、民居核實,確實有人見到紀大人與龐英入樓。」
「包括醉仙樓掌櫃也是親自將人迎進去的。」
朱高熾倒抽涼氣,又作不解︰「醉仙樓上不是無人生還嗎?」
費先望道︰「錦衣衛著手調查,就查出蛛絲馬跡……」
「醉仙樓外已有不少人家前來認領尸首,其中包括賓客、伙計、廚子的家屬……」
「偏生醉仙樓掌櫃一家未至。」
「待我們趕到時,掌櫃一家人去樓空,不過我們還是循著線索,將人找到,他趁昨夜開夜禁,連夜舉家出逃。」
朱高熾震怒︰「是此人謀害漢王?」
費先望搖頭︰「應該不是,掌櫃至亥時就歸家歇著了,但他走不久後,就听聞醉仙樓火起。」
「他嚇了一跳,怕無法向東家交代,更不敢牽累此事當中,只能逃竄!」
「經我們審訊,掌櫃是知曉紀大人、漢王皆在頂樓包廂的,也因此事發後,他恐懼難當!」
「此外,天策衛與我們錦衣衛都查出,醉仙樓火起並非走水,更像是神機雷爆炸!因周遭有濃烈的硝磺味!」
「我們請了火器營的工匠前去查驗,他也這樣認為,只是在那廢墟中,並未發現任何神機雷爆炸後的殘骸痕跡。」
「更何況,火器于民間禁絕,順天府幾座軍火庫也因陛下北征幾乎被搬空,實難想到哪里還有能炸毀一棟樓的火藥儲存!」
「更詭異得是,其中根本沒有火藥燃燒的痕跡!」
「那掌櫃說,樓中絕無此物,以我觀其神色,不似作偽,若真有人安排他作出如此事情,早就殺人滅口,而不是給他機會舉家逃離,就算要逃,也是提前幾日就失了蹤跡。」
朱高熾一時間腦子紊亂。
不止漢王失蹤,錦衣衛指揮使也不見了。
這二人明明是他死敵,他卻全然高興不起來……
太子監國期間,死了個王爺,死了個皇帝寵臣,總要有個交代。
若不然,以利益論來看,他得嫌疑最大。
就算他不至于下此狠手,但有些事情不看邏輯,只看一個結果。
又或者……
朱高煦與紀綱合謀,故意玩失蹤,上演一出苦肉計,待得驚動了北邊,向他降罪,再被錦衣衛解救,同時栽贓陷害?
可,至于嗎?
一朝王爺失蹤,朝廷震動,到最後也會引父皇不喜。
「查,再去查!」
「無論如何,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
四夷館。
城中消息也傳到鄭和等人耳中。
「漢王和紀綱都失蹤了?」
「這是怎麼回事?」
鄭和等人只覺得莫名其妙,也在猜想,是否是二者使計謀,想要坑害太子。
王景弘道︰「管漢王與紀綱那狗東西呢!」
「爺爺出海幾次,近十年不在朝中,他紀綱一路水漲船高,漸漸不把爺爺放在眼里了!他死了才最好!」
鄭和白他一眼,起身道︰「我去宮中一趟,無論如何這都是一樁大事,若不得結果,就要稟報陛下了,到時我等啟程,可作傳信!」
「你去吧,這里有我!」
鄭和走了。
王景弘琢磨一陣,就要去找「小神使大人」親近。
昨天見太子與晚宴,可是冷落了一眾神使,這可要不得,得盡快找補才行。
然而,等他到來時,卻只見跳魚幾人,偏生少了周若愚、周若男和阿迪娜。
「神使大人,二位小神使與國師千金呢?」
阿迪娜不算真正意義上的神使,但王景弘也不敢怠慢分毫。
神游之際,周若男和阿迪娜都是伴駕隨行的,很受吾主與巫的喜愛。
既不能叫神使,那就從馬林迪國師加沙那邊論,雖然不是閨女,孫女也可叫千金嘛。
跳魚幾人正在修習法則奧義,見了王景弘就放下書冊︰「唐敬來了,若愚調皮,就央求著要出去轉轉……」
「呀,出去多久了?神使大人,您怎麼不告知一聲?萬一出了什麼事,誰擔待的起啊!」
跳魚笑了笑,他就是不想被人太關照,才以‘神使’之名,讓那些內侍不可稟報。
看顧他們的人都知神使尊貴,不敢忤逆,才讓王景弘撲了空。
不然王景弘跟著,兩小只別想見得大明最真實的一面。
「走了有半小時了,王弟兄來得正好,我與你說說三樣糧種的耕作方式……」
王景弘快哭了,也看出神使是不想讓他追去,才要將他強留下。
他心中先將四夷館一眾主事、侍衛罵了個底朝天,然後又泛起唐敬的滴咕——
「好一個唐敬,說好小神使一人一個,你竟敢兩個全佔,表面的老實,皆為虛假!!」
心里一邊罵,他還不能怠慢另幾位神使,連忙湊趣上去听講……
听了耕作方式也不是無用,待得北上見了陛下,也有的表現。
至于什麼漢王、紀綱、醉仙樓,他才不在意呢。
許是這一遭見得神明與神國,以及大地法則中描繪世界真正的模樣。
他心中已不將大明權力爭斗放在眼里,眼界跳出大明之外,隱隱有了新的認知與期盼。
只不過這還只是潛意識萌芽,他自身尚未有所覺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