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家各位耆老鬧夠了,面色鐵青,拂袖而去。
看那架勢,似是撕破臉皮後,打算同宗家老死不相往來,素謙在主位上坐了很久,直到黃昏落日,霞光鋪灑進來,照在身上,遍體生寒。
「家主,該用晚飯了。」
小廝立在堂外輕聲提醒了句。
素謙手指動了動,僵硬的抬頭往外面望去,四方的庭院,高聳的圍牆,松石翠竹,景色依舊,但他卻從中看到了一片灰暗敗落之象。
昔日繁茂昌盛的一方大族,終究要化為歷史洪流里的一粒沙,隨著時間推移,銷聲匿跡。
「真的,做錯了嗎?」
素謙雙眼發直,空洞的遙望著遠方,天邊雲卷雲舒,凝聚成一張熟悉的面容,從嬰孩時蹣跚學步,少年伏案苦讀,科舉及第,官袍加身,到青年時驟逢巨變,兩鬢霜白,昔日種種,走馬觀花般在他眼前掠過。
「請父親放心,兒子定替君父盡忠,為百姓守義,護持兄長,幫扶宗族,光耀我素家門楣。」
「海晏河清四海平,乃兒子一生所願。」
「父親秋日里總犯咳疾,這川貝枇杷最是頂用,記得吩咐廚房時常備著。」
「父親,嬋兒已有身孕,您要做祖父了。」
「父親……」
……
「小延……」
素謙鬼使神差的開口,當那刻意忽略了十八年的名字從嘴里吐出後,他渾身又是一抖,忽然就紅了眼眶。
他不該撒下那彌天大謊,不該舍棄這個兒子,如果一切未曾發生,那十八年後的今天,一道官復原職的聖旨,一對孝順親厚的兒孫,家族繁茂,共享天倫……
而不是一院秋水,滿目蒼涼。
素家,要敗在他手里了。
他素謙,至死無顏見祖宗……
素家高牆之外,兩道身影相對而立,周忠凝望著這個將他攔在府外的人影,溝壑縱橫的老臉上露出抹復雜神色︰「我們都看錯你了,整整十八年,乖巧溫順什麼的都是假象,或許連你爹也被蒙在了鼓里……」
「事到如今,你沒有其他話要說?」
素嬈倚靠在牆邊的柳樹上,鳳眸半闔,淡淡問道。
「有什麼好說的,你攔在這兒,不就是想知道究竟是誰將這消息透露給我的嗎?」
周忠微眯著眼,佝僂的身子緩緩站直,似笑非笑道︰「怎麼辦,我也不知道呢!」
「你們姓素的將我父子二人害到如此地步,還妄想我能給你指路,好叫你替父報仇?白日做夢!」
他呲牙瞪眼的冷笑著,梗著脖子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有種你就殺了我,反正我也活膩了,正好去黃泉路上父子相聚。」
他恨素謙欺他騙他,更恨眼前這人在他殫精竭慮,苦心籌謀之後,又將真相翻出使他徹底淪為一場笑話。
他不好過,姓素的就一個也別想好過!
要報仇?
好啊,憑什麼他苦苦追尋堪不破真相,卻要替她人鋪路答疑?她素嬈不是驗尸斷案,手段通天嗎?那就自己查啊!
好好嘗一嘗這一路,受人愚弄擺布,苦求無果的滋味!
他想看素嬈憤怒發瘋,看她癲狂怒吼,可他失策了,眼前這人只是倚著老樹,靜靜的望著他,那眼神有些冷,有些淡,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憫?
「你為什麼這麼看著我?」
周忠被這眼神刺得心底一痛,無名之火澆了油般蹭的竄起,似是要將他整個人都燒著,他咬著牙,狠狠的瞪著眼,卻見她又扯了下嘴角,這一笑,徹底令他破防。
「笑什麼!我問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你嘲笑我?你憑什麼嘲笑我……」
老者踉蹌著朝她逼來,大有要同歸于盡的架勢。
素嬈不知何時手中多了條柳枝,她隨手一拂,柔軟的枝條劃破長空,‘刷’的落在他肩頭,衣裳應聲而裂,撕開了一道口子。
殘余的勁風劃過他的臉,抽出道血痕來。
周忠剎那止步,抬手抹了把臉,待看到指尖的血色後,渙散的瞳仁凝實了些,愣愣的看著她。
他毫不懷疑剛才要是再近兩步,那柳枝劃破的就不是他的臉,而是脖子!
「你……」
「你還是那麼蠢!」
素嬈打斷他的話,搖了搖頭,嗤笑道︰「周忠,你以為你替凶手隱瞞,報復的是誰?辱沒的又是誰?」
「你看著我阿爹長大,不信他為人反而被素謙所騙,錯恨十余年,這是你識人不清,可你口口聲聲要替周然報仇,卻到了現在都不知道他心中所求為何!」
「你胡說,他是我兒子,我難道還不了解他?」
周忠情急之下連橫在肩頭的威脅都顧不上了,面目猙獰的往前踏了兩步,就是這兩步,讓素嬈微微站直了身子,正色道︰「你若了解他,就該知道他不為逆黨所脅寧死不屈為的是什麼,他豁出性命也要守護的公理道義,在你眼里,卻一文不值。」
「我沒有!」
「有沒有你心知肚明,無須廢話。」
素嬈懶得再同他爭辯,開門見山道︰「我再問你最後一遍,是誰將消息告知你的?」
周忠面色變了幾變,眼底的晦暗潮水般翻卷來去,將他整個人都籠上了一層陰影,不知沉默了多久,他輕搖了搖頭。
「他來時蒙著面,不曾表露身份,我只知道他是個男人,武功極高。」
「沒有其他?」
周忠想了會,突然抬頭,「有一點很奇怪,他黑巾裹面,說話的時候面巾卻沒有絲毫鼓動,就像完全沒張嘴一樣。」
听了這話,素嬈腦海中第一時間就浮現兩個字,月復語!
月復語不同于內力傳音,對修習者內功,吐納法門等有特殊要求,條件十分苛刻,尋常之人不會耗費大量時間及精力研習此道,難道,那人說話不便,又或者,是個啞巴?
見她不語,周忠道︰「我知道的只有這些。」
素嬈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在他還未反應過來時,內力灌入柳條,柔軟的柳條剎那緊繃如利劍,森寒逼人。
周忠側目看了眼那柳條,身子僵硬了一瞬,隨即緩緩放軟,閉上了眼,「要殺我的話,你就動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