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嬈恭敬的磕了三個頭,迎著山風站起身來,卷起的衣袖拂開了晨間的薄霧,負手而立,一抬眸便能望見遠處青山綽約朦朧的輪廓。
峰巒錯落,交相掩映間露出棋子般灑落在山坳處的稀疏人煙來,炊煙迎著朝陽升起,綠畦如飄帶,彩霞勝繡衣,給這靜謐祥和的山野景致添了幾分意趣。
這樣好的景色,日後再難見到了。
念落,她收回視線,最後看了眼孤墳,倏地轉身,那動作太過迅疾凌厲,袖風甚至卷起了一地的草屑,紛紛揚揚,纏綿又溫柔的飄零在她身後路上,似是訣別,似是挽留。
素嬈再沒有回過頭。
十里亭坐落在荒山背陰處,不見黎明曙光,依舊昏暗寒涼,露水凝在那年久失修的腐木欄桿上獨留一片霜白。
亭子正中,一炭爐上正煮著茶,霧氣蒸騰,沸水將紫砂壺蓋頂得發出‘ 當 當’的聲響,男子端坐其側,指月復摩挲著茶碗,明珠般盈潤透澤的面龐上雲霧半遮,瞧不出情緒來。
「公子啊,這茶都煮過了也不見人影,怕不是要被放鴿子吧?」
竹宴抱著劍靠在柱子上,百無聊賴的用腳尖碾磨著底下的碎石,見沒有人搭理他,忍不住嘆氣,「哎,我還以為這一路行去能多個美人作伴,如今看來,真是白高興一場。」
「公子邀請素姑娘同行是為正事。」
亭外一輛馬車上,棲遲靠坐著車門閉目養神,不咸不淡道︰「否則你以為公子會帶一個女子在身邊?」
「是是是,咱們公子吃齋念佛,修的是無情道,生來就沒有七情六欲這種東西,哪里會為所動,只有我等俗人才戀棧紅塵,堪不破這皮相誘惑……」
竹宴小雞啄米般點頭附和,嘴里一溜說著渾話,「等哪天公子看破紅塵,遁入空門,你我這兩條狗腿子就只能剃度出家,跟著去佛祖面前盡忠盡職了。」
「竹宴!」
棲遲雙眼倏地睜開,冷刀子一樣射來,「你滿嘴胡說八道些什麼,出家這句話也是能隨便亂說的?」
對于他的怒火竹宴司空見慣,不以為然的撩撥了下鬢側垂落的一縷散發,拿余光瞥了眼自家神色如常的世子爺,揶揄道︰「南北境都在傳,言世子佛陀轉世,青蓮伴生,寶相莊嚴,不少人還在家中描了小像供奉,每日三炷香,連寺廟的香油錢都省了。」
棲遲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下,「當真這般荒唐?」
「不然你以為?」
竹宴涼涼扯唇一笑,「咱們府中幾位夫人年前開始就不去寺廟燒香了,大抵是一看到那佛像金身就想到這些,心底膈應的慌。」
然後轉身就開始張羅起來,今日府中賞花,明日斗詩,後日品茶……
京城貴女跟韭菜似的一茬接著一茬像是要長在王府里,逼得世子爺沒辦法,尋著機會直接遞了折子,自請出京避難。
不得不說,竹宴這番話成功驚動了‘寶相莊嚴’的世子爺。
「你這麼喜歡閑聊,不如本世子將搖歡召回來,陪你聊個夠?」
言韞神色疏淡,墨染般長眉微微上挑,連帶著那秋水般的眸子都浸了層霧色,叫人看不清情緒。
听到‘搖歡’兩個字,竹宴冷不丁打了個哆嗦,惡寒的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很識時務的鞠躬道︰「屬下知錯,求公子高抬貴手。」
棲遲見狀冷笑,叫你嘴賤,活該!
「言歸正傳,公子,那素姑娘要是不來怎麼辦?我們就在這兒等著?」
竹宴忙轉移了話題,再不敢過多糾纏,顯然搖歡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十分有震懾力。
言韞拂了下衣袍的褶皺,淡聲道︰「她會來的。」
「萬一呢?」
會武功和敢殺人是兩回事,他們要走的這條路布滿荊棘,多少明槍暗箭,陰謀詭計,簡直防不勝防,她當真有那樣的魄力嗎?
對此竹宴深表懷疑。
「萬一她放棄……」
言韞淡薄的語氣蘊了一絲波瀾,「顧城會派人送她上京,她會在謝家的庇護下,平安順遂的度過此生。」
朝堂的疾風驟雨,波浪滔天,吹不進那緊閉宅門的高牆大院里。
謝家會護著她,嬌養好這朵花。
棲遲無甚情緒,對他而言,人只分有用無用,是男是女沒什麼差別,竹宴則盼著素嬈能來,畢竟在場三個人,除他之外,一個寡言少語,惜字如金,另一個……
罷了,不提也罷!
時間悄然而逝,紫砂壺里的茶水從沸騰到逐漸干涸,炭火漸冷,一縷陽光越過山頭照見對面烏 樹燒成火紅之色。
晨間寒意漸散,山間小路盡頭,緩緩出現一道人影。
「來了!」
竹宴始終留意著那邊,最先看到,忙端著笑臉迎了上去,端坐著言韞將茶碗輕輕擱在盤中,發出清脆一聲響,他攏袖起身,對外吩咐道︰「都收了吧。」
「是!」
棲遲跳下車轅,動作嫻熟的將茶具等一一收起,放回了馬車底下的暗箱內。
「素姑娘!」
素嬈還沒到亭邊,就看見竹宴笑吟吟的迎了上來,像是看見了什麼稀罕物什,還繞著她轉了兩圈,將包裹接了過去,在手中掂了掂,「你就帶這麼點東西?」
他話剛說完,又自問自答道︰「不過也足夠了,路上要是缺什麼,再去買就好了。」
說完將包裹拿去了馬車。
素嬈看到默立在亭前的人影,緩步上前,打了個招呼,「有勞世子久等。」
「約定時辰未過,來了就好。」
他們默契的避開了先前的問題,她來了就是最好的答案,簡單的兩句對話後,氣氛冷了下來。
言世子自幼金尊玉貴,向來都是旁人絞盡腦汁同他攀談,再加上性子冷淡,習慣獨處,不覺得眼下有什麼問題,薄唇微抿,默不作聲。
素嬈這段時日勞心傷神,自然也沒有交談的心思。
遂兩人相對而立,一陣無聲。
竹宴倚在馬車旁,輕戳了下棲遲的手肘,恨鐵不成鋼的直嘆氣︰「你說這兩人怎麼跟悶葫蘆似的一句話都不說,公子冷著張臉也不知道笑一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他這是找了個下屬呢!」
棲遲冷笑,破案問獄,巡察南境,她頂的是原本留給素大人的差事,可不就是找來的下屬!
心里這麼想,他嘴上不忘提醒道︰「我警告你,你最好別動那些歪心思,公子的事,你少摻和!」
「知道了知道了!」
竹宴滿不在乎的擺擺手,至于有沒有記在心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