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嗓音綿軟低柔,如同浸潤在春水中的柳枝,輕緩拂過耳畔,奇跡般平復了他們因這場驟變而生出的驚慌和無措。
隨之升騰而起的,是前所未有的干勁和信心。
他們曾囿于官場規則、人脈、困頓在深溝泥潭里快要傾覆熄滅的雄心壯志,那數年寒窗苦讀曾發誓要為國為民的一腔熱忱,在這破爛而潰敗的局面里,一一蘇醒。
「姑娘說的對,下官知道該怎麼做了。」
眾人朝著素嬈齊齊拱手一拜。
短暫的商議後,他們各歸其位,著手開始分配這些罪臣空缺而耽擱的各處事務,指使官兵將其緝拿下獄,等候查辦。
待其他人離去後,沈知白走在最後,猶豫再三,還是掉頭回來,「姑娘,官衙里發生的這些事是否要暫時按下?下官瞧著欽使大人行事隱秘,似有盤算,還請姑娘提點一二。」
「有什麼好提點的,沈大人不是都猜到了嗎?」
素嬈笑看著他。
沈知白微微一怔,他是考慮到欽使儀仗尚在浣花縣,欽使秘行而來又沒有鬧出太大陣仗,方才試探著問了一句。
沒想到真被他瞎貓撞上死耗子了。
「那下官就先去忙了。」
「大人慢走。」
素嬈微微頷首致禮,目送著沈知白消失在視野中,隨後她又望了眼言韞兩人消失的方向,眼底笑意淡了幾分。
「姑娘……」
身後突然傳來人聲,素嬈循聲回眸,就見玉娘拖著受傷的身子走了過來,「你能不能幫我同欽使大人說一聲,我,我想……」
她猶豫再三,還是下定了決心︰「我想送阿瑜的棺木回京都。」
「你……」
素嬈腦海中掠過那日听聞的故事,一時唏噓︰「你決定好了?」
「恩,我既嫁給了他,那總要陪他走完最後這段路。」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底迅速掠過了一抹奇異之色,素嬈正要細看時,又尋不見絲毫痕跡,就好似是一場錯覺。
「話我會替你帶到的。」
玉娘深深看著她,提著裙擺驀地跪下,這突如其來的動作令素嬈一驚,連忙伸手去扶︰「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不!」
玉娘輕輕拂開她的手,縴弱蒼白的面色上呈現著一股與先前截然不同的堅毅和嚴肅︰「我夫妻二人承蒙姑娘搭救,這一拜,謝姑娘為我們沉冤昭雪。」
說著她端端正正俯首叩拜。
素嬈看出了她的決心,知道再阻攔無用,索性就由著她拜完,俯身將她扶起。
「姑娘,日後若有機會,戚……戚晴定報姑娘大恩。」
玉娘斂衽屈膝,字字鄭重。
時隔五年光景,這是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吐露自己的真實姓名,唇齒相磕間,那熟悉又陌生的兩個字說的十分艱澀。
素嬈望著女子嫻靜又溫柔的眉眼,雖不明白她話中的緊張從何而來,但還是同她一般回禮,輕道︰「戚姑娘客氣了,你喚我素嬈就好。」
女子驀地抬起頭來,怔怔望著她。
那受盡酷刑也未曾流淚的眼毫無征兆的濕潤了。
「你怎麼了?」
素嬈疑惑的看著她。
玉娘回過神才發現面上一片冰涼,後知後覺的抬手抹了把,不自覺流露出一股悲意︰「戚家落難之後,家中女眷盡數被貶為官妓,沒入賤籍,我昔日所學詩詞歌賦,舞曲琴棋,皆淪作討好他人,諂媚獻上的工具。」
「他們贊我‘月移花影動,疑似玉人來’,便為我賜名玉娘,那時我是有些慶幸的,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說淪落風塵的是一個叫玉娘的娼妓,而不是戚氏貴女。」
「我是不是很可笑?」
玉娘望著她,分明笑著的,眼淚卻斷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流。
素嬈凝視著這個哭的梨花帶雨的女子,緩緩搖頭︰「不,你很堅強。」
從世家女變成娼妓,雲端跌落泥潭,能活下來需要無比堅韌的心性和勇氣,求死容易,求生卻難!
听著這些含著血淚的過往,素嬈的臉上沒有憐憫和同情,也沒有多余的情緒。
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平靜與溫和。
這些年來,玉娘見過教坊的很多姐妹,她們听到彼此的遭遇之後,無一不垂淚哀傷,自怨自艾,也會說些‘一切都會好起來’之類空乏又虛妄的安慰。
唯有她,用那種贊賞又堅定的語氣說。
「你很堅強。」
忍了多年的委屈不知為何在這一刻突然如同洪水決堤一般傾瀉而出,玉娘失態的一把抱住眼前人,額頭抵著她肩膀,淚水肆虐而下。
素嬈靜靜站著,沒有說話,只是那雙眼微微抬起,仰望著天邊卷起的一抹雲角,浮現出與她稚女敕青澀的容顏毫不相仿的蒼涼……
不知哭了多久,玉娘收斂情緒,後退一步,啞聲道︰「抱歉,我失態了。」
素嬈掏出帕子遞了過去。
玉娘一邊擦著淚珠一邊低聲道︰「你是這麼多年來,唯一一個。」
「唯一一個什麼?」
「沒什麼!」
玉娘抬起那雙猶自浸著水光的眼,笑得如釋重負,她會永遠記得這一日,一個生的十分好看的姑娘對她斂衽行禮,說「我名素嬈」。
同輩相交,互換姓名。
她的恩人,她的……朋友!
素嬈向來不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見玉娘情緒平復下來,轉開了話題︰「我先去找人將宋公子的棺木尋個地方安置,就算要去京都,也得先準備一二,你還受著傷,去歇著吧。」
「那就辛苦素姑娘了。」
「不必客氣。」
打發走玉娘,安置好宋瑾瑜,整個院子又空蕩蕩的沒了人影,素嬈垂眸看了眼右肩的濕痕,無奈苦笑。
「看來得先去換身衣裳,順便換藥了。」
她前腳剛走,後腳院子里就來了人,竹宴四處尋找了一遍,疑惑得直模後腦勺︰「人呢?」
他問了好幾個衙役,都說看著她出去了。
畢竟是欽使大人帶來的姑娘,瞧著兩人又關系匪淺,沒人敢攔。
竹宴前去回稟時,官兵正押著宋岱岩往大牢走去,錯身的剎那,他听到一道聲音︰「那姑娘究竟是誰?」
「你不是知道嗎?」
竹宴露出抹惡劣的笑,「女刺客啊!」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宋岱岩咬牙看著他。
竹宴故作不解的問︰「那你又不說清楚,我哪里知道你是什麼意思?還有,你問她做什麼?該不是在動什麼歪心思吧?」
「我告訴你,你沒機會的,姑娘她肯定看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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