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內,掌櫃將女人安置到後院的屋子里休息,出來後言韞一行人果然還在。
他快步上前,感激作揖︰「今夜叨擾諸位貴客了。」
「掌櫃不必在意,舉手之勞罷了。」
素嬈不經意瞥見他脖頸上抓出的血痕,輕道︰「你還是趕緊去將傷勢處理下吧。」
「對啊,那女人下手可真狠啊,你也是,堂堂一個七尺男兒居然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白叫人看笑話。」
竹宴嘖嘖搖頭。
被他這麼一說,掌櫃面露赧色,囁嚅半響,終是沉沉嘆了口氣,「她是我夫人,我怎麼還手?」
「你夫人?」
幾人略有動容。
素嬈疑道︰「我方才听她反復提起紅鸞二字,難道她的瘋癥與此人有關?」
「這……」
掌櫃視線一一掃過他們,猶豫再三,點頭道︰「諸位貴客既打算在店內留宿,那小人合該把此事說個清楚,是去是留你們听後再作決定。」
幾人對視了眼,言韞淡道︰「掌櫃請說。」
「是這樣的,姑娘剛剛說起的紅鸞正是小人的女兒……」
在掌櫃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辛酸敘述中,幾人很快听懂了此事的來龍去脈。
魏掌櫃夫婦是巫溪鎮本地人士,家中經營酒樓客棧多年,家底頗豐,二人結為連理數年後方得一女,起名紅鸞。
因是獨女又得來不易,夫妻兩人視她如珠似寶,再加上那魏紅鑾自幼聰穎伶俐,乖巧討喜,一家人過的也算富足美滿。
可惜在她四歲那年,上元節燈會,夫妻倆攜女出游,意外在人群中走散,自那之後遍尋不獲。
魏夫人受不了打擊一蹶不振,沒多久就神志不清。
「那時她日日上街,逢人便問有沒有見過紅鸞,得不到答案自然也就回來了,直到後半年……」
掌櫃眼神飄忽,哀聲道︰「一場突發暴雨,閩江絕堤,鏡泊湖水位大漲猛灌而下,民田被淹,鎮子上房屋損毀近七成……」
「你說的可是乾定四年的那場洪災?」
素嬈突然出聲問道。
言韞看了她一眼,顯然也想起了某些事,在這些問題上,她一貫敏銳過人。
大堂內寂靜了一瞬,掌櫃思緒回籠,點頭道︰「正是。」
「掌櫃你繼續說。」
素嬈道。
「發洪水時我正帶著夫人在山頂佛寺替小女祈福,因此逃過一劫,可活下來的人總是要吃飯的,寺中存儲的口糧根本不足以應對這麼多張嘴。」
「我只好高價從受災較輕的郡縣買糧以作過渡。」
掌櫃的一番話倒是叫幾人想起了劉唐的罪狀,那年雲州洪災,賑災銀兩層層盤剝後所剩無幾也就罷了,他還伙同當地商賈以官糧充作私糧對災民售賣。
一個小小的浣花縣尚且如此。
其他地方是何等慘狀不難想見。
「一人之力畢竟有限。」
素嬈不禁感慨。
「姑娘說的是,倘若當時小人能明白這個道理,也就不會有後來許多麻煩事。」
掌櫃面部肌肉抽搐了下,深吸口氣,似是在強行壓下翻滾的情緒,「寺廟里收容的災民不多,大家嘴里省些日子勉強還能過得去,可我夫人喪女之痛未消又遭逢大變,至此一病不起。」
「我怕她捱不住想去找郎中抓藥,誰知他們得了消息將我攔住,說這些都是救命錢,一文也不能浪費。」
「多可笑!」
「我魏長貴自己出錢買糧供他們活著,如今卻連給自己妻子買藥的錢都不能隨意做主。」
掌櫃抬手掩面,恨聲道︰「他們人多勢眾我無可奈何,只好退回,後面卻又因為我多給夫人喝了一碗粥而鬧得不可開交。」
「欲壑難填啊!」
「我能不管這些人的死活,可寺廟里的師傅是無辜的,要不是收留災民他們原可以堅持更久,我沒辦法只能繼續買糧,而這次等我回來後,夫人卻不見了。」
說到這兒,掌櫃冷硬的聲音不禁哽咽︰「他們竟將一個重病纏身的婦人丟在後山自生自滅,要不是方丈仁慈,命人偷偷照料,恐怕我……」
他悲戚太過,字不成句。
竹宴忍不住一拳捶在桌上,憤然道︰「這些人太過分了,那後來呢?」
「後來……」
掌櫃很久後才平復情緒,啞聲道︰「後來我把米糧留給了方丈,讓他裁奪,我就去照顧夫人了。」
「但她,徹底瘋了。」
「也是那些人做的?」
竹宴急忙問道。
相比冷漠寡淡的言韞和一向‘內斂’的素嬈,他則明顯要激動許多,怒火沖冠,火冒三丈。
恨不能將客棧屋頂燒出個洞來。
素嬈一直覺得奇怪,像言氏這般門庭威嚴的世家大族,想來必然是規矩繁多,縱然有世子爺維護放縱,又是如何能養成他這樣肆意張狂的性子?
她正想著,就听掌櫃繼續說道︰「是,是他們將她徹底逼瘋的,他們說紅鸞之所以遭難,是因為我魏家為富不仁,不懂體恤弱小,是我們自作自受,活該受此報應。」
「他們每日都跟她說,說紅鸞已經死了……」
「以至于後來每每到了祭祀的日子,看到那些祭品或是紙錢,她就會失控發狂。」
掌櫃悲慟萬分,死死的捂著臉,悶聲道︰「怪我,怪我今日想著替紅鸞放一盞河燈,卻沒有收好被她瞧見……」
「為什麼不離開?」
竹宴道︰「離開這里,重新開始,或許夫人的情況能夠慢慢好轉起來,在這兒每天看著那些惡心的人,豈不遭罪?」
「夫人她不肯。」
低低的苦笑聲傳來,蘊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哀慟︰「她一直堅信紅鸞只是失蹤了,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她說要守在這兒等著紅鸞,不能斷了她回家的路……」
眾人不禁默然。
整個大堂里回蕩著掌櫃低低的哽咽,不知過了多久,他背過身子抹了把臉,對他們強笑道︰「接下來幾日夫人她恐怕會吵鬧不休,縱然小人嚴加看管,也難免會驚擾貴客,你們看……是否還要留宿?」
聞言,幾人齊齊望向言韞。
「我們明日就會動身,倒是無妨。」
言韞沉吟片刻,道︰「不過在下粗通岐黃之術,掌櫃要是不介意的話,不妨讓我為夫人施針,好叫她能安睡此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