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節的第二天,下起了暴雨。張不周沒有起來床,他病倒了。
發著高燒的張不周,做著各種各樣光怪陸離的夢。他看到了楚懷瑾,她滿臉寵愛地看著自己,想告訴自己什麼,可是自己只能看到她的嘴唇在動,卻什麼都听不見。只能焦急的努力去听,直到眼睜睜看著她的身影消散。
張韜面色陰沉的站在床前,請來的郎中正在診脈,許久道︰「公子是憂傷過度,傷了心緒,所以才發起了高燒。我開一副安神鎮靜的藥給他,服用後靜養休息,不成大礙。」
谷雨跟著郎中去抓藥,白露將張不周露出在外的胳膊小心的掖回到被子里,拿來棉布擦拭著張不周額頭的汗。熬藥的時間太長,張三恭來請張韜先吃飯,被張韜瞪了出去。等到張不周服下了藥,有所好轉的時候,張韜才松了一口氣。
蜀州城中本就動蕩不安,張韜匆匆用過飯以後就頂著大雨,趕回城里。
天色將晚的時候,張不周才悠悠轉醒。房間里只有白露自己,正單手支撐著坐在桌子旁打著盹,興許是夢見了什麼好吃的,嘴角還掛著一絲口水。尿急的張不周不忍吵醒她,打算悄悄出去自己解決。只是剛剛站到地上,就感覺一陣頭暈,趕緊單手撐在床上,還是發出了動靜。白露猛地驚醒,看他歪倒在床邊,趕緊過來攙扶,問他有沒有事。張不周又試了試,一天滴米未進,又發了燒,實在是沒有力氣。
實在是憋到不行,張不周臉都漲成了紅色。白露看他面色不對,將手放在他的額頭上,試探了一下︰「太好了,公子不燒了哎。可是臉怎麼這麼紅。」
張不周不好意思跟她說,于是叫她去喊陸升來。白露瞥了一眼他要扭成麻花的腿,突然頓悟,臉比張不周還要紅的跑去找陸升。
在陸升的幫助下,終于得到解放的張不周舒坦了不少。身上被雨打濕,白露趕緊上來擦拭︰「燒才剛退又淋雨,一會再喝一碗藥。」
張不周苦笑道︰「在吃藥之前,能不能先給我搞點吃的」。
吃了一碗甜粥,一碗苦藥,睡了一天的張不周睡不著了。白露收拾干淨,給窗前看雨的他披上一件外衣。立秋時節已過,一場秋雨一場寒,站在窗邊還真是有點涼。
知道張韜回了蜀州城,而張三恭還留在老宅以後,張不周挑了挑眉毛,一臉好奇的問向白露道︰「你知不知道謝意謝管事的來歷?我怎麼看她和三叔好像有點過從甚密」
白露道︰「這種事也是我一個侍女敢亂嚼舌根的嘛。你要是想知道什麼,直接去問三爺。」
張不周心道︰「我敢問還用得著問你」,給白露講了幾個後世的段子,逗得白露前仰後合。夜色深了以後,白露止不住的打哈欠,去還是硬挺著和張不周聊天。張不周感到好笑,說自己要睡了,趕她也去睡覺。
躺在床上,听著窗外的雨聲,張不周再次昏睡過去。
這一場雨下了三天。剛開始張不周還有臥闌夜听雨的雅興,後來就無聊透頂了。教會白露下五子棋以後,小妮子進步飛快,很快自己就不是對手了。陸斗和程耳對下棋沒興趣,陸升自以為不露痕跡,實則漏洞百出的讓棋讓張不周又好氣又好笑。只有體格強壯,腦子轉的不夠快的李嗣業,張不周雖然不說可以隨意拿捏,至少是贏多輸少。
三天後,暴雨初歇,夕陽在天邊和彩虹交相輝映。幾人趁著雨後清新,出了老宅閑逛。遠遠地看見莊戶上的人都聚集在田里,亂嘈嘈的吵鬧著。張不周心道不好,催著幾人快速趕往田里。
暴雨下的太急,排水溝根本起不到作用。眼看就要豐收的水稻,現在正泡在大水中。高一點的地方還好,窪地已經全部被淹沒了,連稻苗都看不見了。程三民帶著莊戶正在抓緊排水,只是到處都是被淹沒的田地,又能排到哪里去。上了歲數的老人,和不能下水的女人在田邊哭泣,只有還不懂事的孩子在路邊蹦蹦跳跳的踩著水坑,玩鬧的笑著。
張不周差人喊來程三民,一起上了那道舊堤。不出所料,走馬河的水位上升了不少,望著洶涌的河水,程三民道︰「公子,河水險急,還是下堤吧」,張不周沒同意,問道︰「往年遇到這樣的雨,田地的產出怎麼辦,府里會給減免田租嘛」。
程三民嘆了口氣道︰「承國公爺的恩情,咱們莊子上的田租只有四成,已經比別的地方要低了。府上再減,恐怕國公府上的用度也會出問題。往年情況沒有這麼嚴重,莊子上湊一湊,還是能湊出來四成租子的。只是今年的雨,確實有點太大了。等到過些日子種上麥子的時候,若是再來一場這樣的大雨,田里尚且不說,這殘堤恐怕支撐不住了。」
張不周環視一圈,心下了然。這樣的雨不要說再下三天,再下一天,這道殘堤就不是有幾處決堤的問題,而是河水水面漫過堤壩,將其整個沖垮的問題。到時候莊稼全毀不說,莊子也面臨被水淹沒的危險。
坐在房里,張不周陷入了沉思。自從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一直處于一種比較剝離的關系。他在融入這個世界,又帶著潛意識的抗拒。直到他遇到那些被人像貨物一樣交易的流民,直到已經不在人世的楚懷瑾,帶給他水乳相融的連通感,讓他對這個世界有了更高的認同。
腦海中再次浮現楚懷瑾奔走于亂世,救治病人和傷員的場景,張不周突然想起一句話,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這句話不是說有超凡能力的人,必須去做超凡的事,而是說當你有能力去做一件事而放任不管的話,那你承擔的責任是比沒有能力的人要更大的。因為他們只是無能,而你是無情。
張不周嘴角帶笑,眼神堅定。身為你的兒子,我一定,也會是善良的。
第二天早早起床,張不周帶上眾人來到田里。安排兄弟四個去給莊戶幫忙排水,他拉著程三民再次走上堤壩,討論著防洪治水的問題。
張不周思考著,按程三民所說,舊堤雖然殘破,但是基底還在,還算結實,可以加以修繕。但是河道過窄,會讓水勢變得更急因此產生決堤的危險。想擴建堤壩,就要向兩岸借良田,這里頭有兩個問題,第一,南岸這邊擴建就要遷移張家祖墳,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而如果只擴建北側堤壩,北城平民是不會同意的;第二,擴建堤壩的工程量非常之大,人手不足,錢糧也不足,這也是這麼多年來雖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但是一直無能為力的主要原因。
張不周想了幾個辦法,都被程三民一一否定。兩個人爬上莊子外最高的地方,張不周遠遠看去,岷江從西北而來,在接近都安的地方分出多條支流,其中的主要支流走馬河將都安縣城分成兩半,雨季水勢上漲,南北兩城都處在走馬河決堤的危險當中。年年修修補補,都安縣的官員們已經努力在挽回這種情況了。今年夏末的第一場雨就如此勢大,再來一場,不堪設想。
張不周向南眺望,南城再往南,是一片地勢較低的平原,岷江在更遠的地方奔騰向東南而去。指著那里問程三民︰「那里是什麼地方?」
程三民順著看去道︰「那邊是龍嶺平原,夾在南城和岷江之間,地勢呈現四周高,中間低的態勢,所以每次如果大水來襲,岷江水和走馬河最後匯聚到那里,導致地勢越來越低。張不周環視一圈,將整個環境盡收眼底。從北向南,是都安北城,走馬河,都安南城,也就是國公府封地,再往南是龍嶺平原,然後是岷江。再往遠處,四十里外,就是青城山了。
張不周沉思許久,腦海中想的都是地球上有名的水利工程和治水故事,最終有了些想法,和程三民討論了一下,對方也表示贊同,只是有些問題需要從長計議。
打發程三民回田里,張不周回到房中拿起紙筆。這是一個龐大的計劃,必須要慎重再慎重,它關系到的,不是多麼巨大的利益,而是數萬生民的生計。寫到了半夜,摞起了一疊紙張,白露催了好幾次休息,張不周都沒理會,反倒是讓她添了兩次燈油。奮筆疾書了好久,張不周手腕都寫到酸疼,臨睡前喊來白露,讓她明天一早就去請張松、程三民、張三恭過來。
第二天一早,張三恭強忍著被人叫起來的怒氣,看張不周到底要干什麼。結果等三個人到齊,張不周自己反倒沒起來。張三恭一臉憤懣的踹開他的房門,將迷迷糊糊的張不周拽了起來,趕去洗漱。
早飯桌上,張三恭不停地問到底是什麼事,都被張不周遮擋過去,只是告訴他是大好事。好不容易挨到吃完飯,眾人來到書房。張不周用手拍拍桌子上的一疊寫滿了文字的紙,又點著牆上掛的一幅自己現畫的地形圖,語出驚人。
我要修一條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