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守正對于盧千秋的表現似乎見慣不怪。戶部侍郎張一溫,素來有君子之名,為人溫和謙遜,頗受皇上喜愛。只是張一溫自年輕時就與張韜不合,其中事情外人不知,朝廷當中與張韜有舊的老將們,都對張一溫頗為不屑。
張一溫去而復返,手里拿著一份案卷,正是戶部所擬的封賞和撫恤方案。盧千秋看著案卷上明顯已經完成有些時日的字跡,再聯想到近日來泰安城中的議論紛紛,臉色更加難看了。
陳守正笑道︰「盧尚書過目以後,如無問題,明日朝會上,張侍郎會代表我戶部上奏皇上,朝議通過的話,即刻執行。想來許節度副使和田經略使不會再去盧尚書府上蹭飯了」
盧千秋皮笑肉不笑的應和一聲道︰「既然已經有了章程,那老盧就不叨擾了。早日了卻此事,老盧我也算對得起那些征戰沙場的將士們。」
張一溫起身送行,到了門外,看著深深鞠躬行禮的張一溫,盧千秋鼻子中發出哼聲,嘟囔著什麼遠去。
起身的張一溫一臉苦笑,那句嘟囔,盡管含糊不清,他還是听得真切︰老子英雄兒狗熊,什麼東西。
劍南道節度副使許撫遠,經略使田冀得了通知,今日也要一同上朝,商議蜀軍的封賞撫恤一事。跟著朝臣拜見皇上後,趙光走下龍椅,親手將二人攙扶起來,面容誠懇道︰「二位愛卿快快請起,劍南道乃是凌國軍政重地,對西涼一戰,是我凌國建立以後的第一次大戰。二位愛卿主持大局,運籌帷幄,這才取得了傲人戰果。朕要替凌國百姓謝過二位。」
許撫遠是典型的文人做派,四十五歲的他,蓄起長須,頗有風采,朝中文武給了他一個美髯公的稱號。田冀則是從軍中實打實一步步走上來的將領,為人豪放。許撫遠再次拜下道︰「實仰賴皇上聖恩浩蕩,微臣不敢居功。」田冀不知道說什麼好,也跟著跪了下去。
將二人再次攙扶起來後的趙光,回到龍椅上坐好,今日吳驤休沐,陪在身邊的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劉敬。劉敬上前高喊,有事啟奏。
話音剛落,第一個走出隊列的不是今天的主角戶部之人,而是刑部尚書徐大有。徐大有拜下後沉聲道︰「刑部有事啟奏。劍南道蜀巴渝三州,人口買賣惡行成風,其中尤以蜀州最甚。三州官員牽涉其中者數量眾多,經過御史查明,已將案犯押運至京。其中蜀州都尉黃世仁在途中畏罪自殺,咬舌自盡。案情經過州、道、刑部三層審理,現已查明。」徐大有話音剛落,又一名官員走出隊列,拜下後說道︰「臣督察院左督御史沈漣,彈劾劍南道節度使張韜。罪名有三,其一者,一道之長,屬下官員參與人口買賣案,導致劍南道官場一片狼藉,有監管不力之罪;其二者,經巡查御史稟報,人口買賣案中,不乏有蜀軍之人縱兵劫掠,強擄人口,逼良為流,張韜有御下不嚴之罪;其三者,人口買賣在蜀州城中蔚然成風,已有多年,時至今日才浮出水面,張韜有失察之罪。」
一言激起千層浪。劉敬走下高台,將徐大有和沈漣手中的案卷取過呈交給趙光。趙光早已知曉,佯裝在閱覽奏折,余光掃視過殿中大臣。
滿朝文武大臣面色各異,許撫遠老神在在,似乎什麼都沒听見。田冀則是一臉怒色,惡狠狠地盯著沈漣。兵部尚書盧千秋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臉上似有幾分不屑。更多的人則是目光掃來掃去,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一副看熱鬧的表情。
趙光的眼神最後落在了滿朝文武最前排的三個人身上。
凌國沿襲前朝制度,設立三省六部。其中中書省的中書令一職,空懸至今。而站在群臣最前方的三個人,中間的是門下省侍中蘇道言,兩側分別是尚書省的左右僕射隋高鳴和唐景。蘇道言是前朝的狀元出身,今年已經七十二歲,兩朝元老,是朝中的定海神針。隋高鳴是膠東道的文壇大家,選官入朝以後,行事干練,兼具才干與才情。唐景的身份就要復雜的多,出身于南唐國的他,在凌國和南唐尚未達成君子協議時就棄暗投明,投奔了凌國做官,在官場上一向是獨來獨往。
蘇道言面色不變,隋高鳴義憤填膺,唐景痛心疾首。
將滿朝大臣的表現收歸眼底後,趙光將案卷放下,怒聲道︰「人口買賣,人口,買賣,這兩個詞是可以連在一起的嗎?哪一個人口不是朕的子民,不是凌國的子民,被人當成牲口一樣的交易,明碼標價。在這群人眼中,人命是可以用金錢來衡量的嗎?朕這一次要大開殺戒,刑部听旨,將一眾案犯,全都斬首,那個畏罪自殺的黃世仁,以為一死就能月兌罪嗎,沒那麼容易,把他的尸體鞭笞五十,丟去喂野狗。案犯的家人,全部充作官奴。立即執行,不得有誤。」
蘇道言剛彎腰拜下,正要進言,趙光手一揮攔住他︰「蘇侍中不必多言。非是朕要殺戮過甚有傷天和,實在是這些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徐大有領了旨,回到隊列中。看著還拜在堂下的沈漣,趙光說道︰「關于劍南道人口買賣一事,鎮國公張韜早有調查,只是時機未到,沒有輕舉妄動。前些日子鎮國公來向朕請旨回蜀,就是因為他在離蜀之前暗中命其長孫張不周調兵處理此事。督察院的御史們下去,能夠迅速查明,和國公先前所做的努力是分不開的。然雖然亡羊補牢,但是不可否認,鎮國公在此事中有所紕漏。傳旨,張韜罰俸一年,食邑削減八百戶,命其上書自省。」
沈漣還沒有說什麼,唐景搶先開口道︰「皇上,按照沈御史所言,張韜的罪行深重,豈能僅僅是罰俸就能抵罪的?臣請皇上重新下旨,重罰張韜。」
趙光面色一沉道︰「放肆,鎮國公鎮守西南,勞苦功高,將蜀軍打造成了一支無敵之師,這才有了西南的安定。偌大一支蜀軍,偌大的劍南道官場,出了幾個臭蟲,也要往國公頭上扣帽子嗎?那國公有問題,是不是朕也要背上識人不明,用人不當的罪名啊?」
唐景連忙跪下,連呼皇上息怒。
趙光不去看他,繼續道︰「中書省和吏部,拿出個章程來,劍南道事關國之安危,空缺出來的職位,要趕快派人填補進去。章程擬好後,交蘇老把關。」
吏部尚書袁中和中書侍郎魏亮急忙應下。
趙光道︰「昨日朕命吳驤去戶部兵部傳話了,關于征西一戰中,將士們的封賞和撫恤事宜,章程擬好了沒有。」
陳守正手捧奏折,將張一溫所擬的方案稟報。趙光听後沉默不語,許久道︰「都是凌國的好兒郎,封賞和撫恤的金額再漲五成,不能讓將士們流血又流淚。戶部銀兩上如果緊張,可以從朕的內庫中進行調撥。」
朝臣們一齊跪下,拜謝趙光。
除卻金銀之外,對于立了戰功的將領,趙光的賞賜程度也是頗為驚人,田冀直接得了個征西侯的爵位,食邑一千八百戶。其余將領,從大到小,也多有爵位封賞。許撫遠和田冀代表蜀軍拜謝趙光後,今日的大朝議落下了帷幕。
下朝出皇城的路上,不少官員趕過來祝賀許撫遠和田冀。沒心沒肺的田冀來者不拒,招攬著相熟的人晚上一起去喝酒慶祝。許撫遠則是面含憂色,強打著精神應承著。唐景經過時,田冀橫眉相對,頗為不屑的吐了口吐沫。唐景也不以為意,獨自離去。隋高鳴則是滿面笑容,拱手相慶。
回到兩人居住的宅院,許撫遠喊住要去換下官服出發去喝花酒的田冀,正色道︰「田經略使,今晚這酒,你恐怕不能喝了。」
田冀不解道︰「為什麼,我老田升了侯爺,慶祝一下,算不得什麼吧。」
許撫遠搖搖頭道︰「今日朝會上,暗流涌動,這個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安心等候戶部撥付銀兩快點返回蜀州才是正事。」
田冀道︰「我看你是多慮了。那個沈漣想彈劾張帥,皇上不是輕輕揭過了嘛。還有那個唐景,落井下石,真不是個東西。放心吧,皇上如此厚賞蜀軍,沒事的。」
許撫遠拉住田冀的胳膊,不讓他走說到︰「劍南道人口買賣,你我雖然沒有參與其中,但是你敢說你不知情嗎?你不敢,我也不敢。按照你老田嫉惡如仇的性子,早就應該掀翻了,為什麼遲遲沒有去動?連你老田都知道厲害關系,這次被張不周那個黃毛小子捅了馬蜂窩,這一關國公未必真的那麼好過。你要是真心為了張帥好,就听我的,今晚老老實實呆著。」
田冀粗人一個,行軍打仗可以,這種涉及官場上的事情,實在是轉不過來腦子。他將胳膊抽出來道︰「好好好,我老田腦子沒你夠用,你說什麼我就听什麼好吧,今晚不讓出去,老子自己喝。」
看著田冀大步流星回屋的背影,許撫遠輕嘆一口氣獨自道︰「卸磨殺驢,這麼心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