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屋內走出來的女子,正是老宅的管家謝意,這既在張不周的意料之中,也在張不周的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是因為早在老宅的時候,張不周就注意到了三叔與謝意之間的不正常;意料之外則是因為,三叔火急火燎的把自己帶出來見人,難道就是要向自己展示他的「金屋藏嬌」?
看出張不周的疑惑,謝意巧笑嫣然,伸手示意張不周在石椅上坐下,指著棋盤道︰「會下棋嗎?」
張不周撓撓頭︰「會,不過下的不好。」
謝意看向站在一旁的張三恭,後者很是機靈的回屋里捧出一盒賣相不佳的棋子。
張不周有點別扭,在莊子上的時候,謝意是三大管家之一,平時面對自己,不說畢恭畢敬,至少是禮數周全。今日見了自己,反倒是像換了一個身份。
謝意看出他的不自在,笑道︰「在莊子上的時候,我是老宅的管家,面對公子總是要注意些。不過既然今天你三叔帶你來了這里,那我就應該拿別的身份來面對你了。」
張不周試探著問道︰「是以三嬸的身份嗎?」
張三恭的臉瞬間紅的比醉酒還厲害,一個大男人,居然忸怩作態地看向謝意。
謝意倒是不以為意︰「如果你這麼認為,也不是不可以。我曾經,差點就成為你這位三叔的結發妻子。不過,今天我要和你說的事,和這一重身份,關系不大。」
張不周好奇心更甚,靜等著她往下說。
謝意卻沒著急再開口,撿起一枚棋子,自顧自地先下,示意張不周跟上。
張不周對這種不能好好講話,偏要借著下棋來故作高深的行徑很是不爽,只是張三恭在一旁不斷地擠眉弄眼,只好嘆了口氣跟上。
謝意道︰「怎麼,不喜歡下棋嗎?」
張不周道︰「不是不喜歡,就是覺得,說事情就好好說事情,下棋就好好下棋,不要搞在一起。」
謝意似乎頗有些意外,看著他一臉不爽的神色,愣了一下後竟然笑出聲來︰「你比他們兩個都要有趣。」
張不周也不知道她所說的兩個是誰,干脆不接話,只是悶頭下棋。不知道是誤打誤撞了大運,還是謝意故意讓他,竟然在中盤就佔盡了上風。謝意棋藝不佳,棋品更不佳,眼見著大勢已去,竟然站起身來道︰「我突然想起來,鍋上還煨著一鍋雞湯呢,我去看看。三恭,你替我把這盤棋下完。」
張三恭忙腆著臉坐下,見謝意進了屋,張不周忍不住道︰「三叔你搞什麼。金屋藏嬌就算了,帶我來這里讓她敲敲打打地干什麼。」
張三恭回頭看看謝意不見人影,用食指擋在嘴邊道︰「小點聲。你急什麼,三叔還會害你不成。」
張不周道︰「那可說不準。這深山老林的,你還不讓陸升進來,保不齊有什麼壞心思。」
張三恭嘿嘿一笑︰「壞心思,壞心思那也得是對姑娘的。對你一個臭小子,有什麼壞心思。
張不周道︰「喲,看不出三叔還挺風流。不過你這副尊容,怕是很難招姑娘喜歡吧。」
張三恭不屑地哼了一聲︰「你知道什麼。你三叔當年號稱玉面銀槍小霸王,也是這西南一帶出了名的公子。只不過這些年整日東奔西走,才搞得我又黑又瘦。不過喜歡我的姑娘可是沒少,一抓一大把。」
張不周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是嗎?三叔有什麼經驗沒,傳授傳授。」
張三恭搖頭晃腦,一副自傲的表情道︰「這東西啊,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你呀,還太小,學不會,也用不上。」
張不周笑意更甚︰「那看來,三叔是頗有心得咯。」
張三恭道︰「那是當然。」
正沾沾自喜之時,一道聲音在耳畔響起︰「什麼心得。」
張三恭如同被雷劈到一般,一蹦三尺高地從椅子上彈起。滿臉的悲憤看向張不周︰臭小子,下套害你三叔。
已經過來听了半天的謝意對這個問題頗有興趣︰「說啊,什麼心得。」
張三恭支支吾吾,突然指著棋盤道︰「是下棋的心得。我在給不周講解下棋。」
謝意瞥了一眼棋盤,笑道︰「就你這水平,還敢教別人?」
張三恭心說我這還不是接的你的殘局,只是這話不敢說出口。
張不周忙打圓場道︰「三叔是在給我講他這盤棋都犯了哪些錯誤,提醒我以後注意不要犯。」
謝意冷哼一聲︰「將棋子收起來,準備吃飯了。」說罷轉身回了屋。
張三恭怒目而視︰「臭小子,什麼仇什麼怨,你害死我了。」
張不周不屑道︰「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子。要是讓祖父知道你被一個女人如此拿捏,還不知道要怎麼收拾你。」
張三恭做了個回去再跟你算賬的手勢,進屋去幫謝意端飯菜。
和謝意的人一樣,幾道菜精致淡雅,但唇齒留香。尤其是那鍋煲了很久的雞湯,鮮美的很。從早上開始心煩意亂的張不周大半天沒吃東西,此時胃口大開,吃得很香。
謝意不去管張三恭,反倒是不斷地給張不周夾菜。張不周雖然胃口大,在她這種攻勢下也應付不過來,忙岔開話題道︰「謝管事,哦不,三嬸,呃,話說我該怎麼稱呼您啊?」
謝意道︰「論輩分,你叫我一聲謝姨,吃不了虧。」
張不周言听計從︰「謝姨,今天三叔帶我來這里,想必是您的意思吧。您有什麼事不妨直說,這好飯好菜的招待,我這心里實在不踏實。」
謝意道︰「年紀輕輕地,疑心病怎麼這麼重。」
張不周道︰「不是疑心病,我是怕吃人家的嘴軟,等下您要是提出點什麼不好辦的事,您說我要是不答應,是不是就太不給您面子了。」
謝意笑道︰「你倒是隨了你們張家人的性子,事事都要先算個清楚。罷了,那我就先跟你說明白,今日叫你來,為的是康樂坊的事。先告訴你一個消息,那個和你起沖突的老鴇,名叫楊柳,是前任蜀州都尉黃世仁的相好,也是康樂坊明面上推出來的二把手。」
張不周心頭一震︰死去的黃世仁突然攻擊我。品悟著謝意的話,重點當然是最後一句,楊柳既然是二把手,那一把手?
謝意點點頭︰「沒錯,康樂坊那個一直不肯露面的一把手,就是我」
張不周著實有點被震驚到︰「這這這,這都是怎麼一回事,謝姨您能不能說個清楚。」
謝意嘆了口氣︰「事情還要從很久以前說起。在多年之前,康樂坊還不叫康樂坊,叫蜀香樓。它也不是所謂的「天下第一香」,更不是在蜀州地位超然的官營妓坊,只是一群在亂世中死了男人無處可去,為了不被人欺負而聚在一起的女人的棲身之地。只是一群女人,要如何在亂世之中活下去呢?沒有法子,她們只能出賣自己的身體。慢慢地竟然名氣越來越大,只不過,自然不會是什麼好名聲。
後來,就是那場你師父和你母親共同經歷的西南大疫。這場瘟疫來勢洶洶,西南各地相繼淪陷。蜀香樓也不例外,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染上了。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流言,說這場疫病,是從蜀香樓的女人身上傳出來的髒病。每天都在遭受親人死亡的百姓們,終于在流言中憤怒了。他們聚集在一起,將能夠找到的碎石爛菜臭雞蛋,所有你能想象的用來抒發憤怒的東西都扔向蜀香樓。」
謝意說到這里,不自覺停了下來,黯然神傷。張三恭握住她的一只手,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眼神。
張不周听到這里,感覺謝意的描述,好像親歷過這些一樣。只是按照年齡來算,謝意那個時候應該還不大吧。
謝意接下來的話驗證了他的猜想︰「當時我只有十三歲。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父親就被人抓了壯丁去當兵,再也沒有回來。我不知道他是否早已戰死在這片土地的某一個地方。我娘帶著我相依為命,只是她一個女人,種不得地,砍不得柴,只能落在那個人人唾棄的地方。那天,洶涌的人群似乎要燒掉整座蜀香樓,燒死我們所有人。娘親抱著我站在窗前,默默落淚。雖然年紀不大,但我那個時候已經見過很多死人了。就在我以為要這麼死去的時候,一個穿著粗布衣裙的女子站了出來,她從遠處跑來,擋在那些不斷咒罵的人前面,懇求他們停下來。」
謝意說到這里,深深地看向張不周道︰「那個人,後來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楚懷瑾。」
張不周如遭雷擊,如果謝意說的是真的,那她在很多年前就和自己的母親認識了,她一定知道很多母親的事。見張不周呼吸急促起來,謝意輕聲道︰「你別急,我會跟你講。眼下,先听我說完」
「名叫楚懷瑾的女子,雖然年紀輕輕,但是楚家的行醫善名流傳百年,西南一帶無人不曉,都很敬重。再加上大疫爆發以來,楚懷瑾和無為道人一起研究用藥行針,拼了命的救人,都是被人看在眼里的。因此,狂亂的人群停了下來,都看向那個背著沉重藥箱的女子。她即便是著急的時候,聲音也還是柔柔的,對人群說道︰大家不要沖動,疫病的起因到底是什麼,現在還沒查清楚,不能這樣草菅人命。我願意進蜀香樓,為她們診治,查明這里到底是不是疫病起源之地。
娘親抱著我的手一下子用力了很多,幾乎勒得我喘不上氣。自從疫病爆發以來,蜀香樓里的幾十個女子,別說求醫無門,連買菜做飯都成了問題,眼看著沒有病死就要餓死了的時候,有人說願意進來給我們看病,你知道我們當時是什麼心情嗎?
不顧周圍百姓的勸阻,你的娘親,毅然的轉身推開了蜀香樓的門。我跑到二樓的欄桿旁,看著站在大堂里,明明連日來很是辛苦的她,給了我一個溫暖的笑臉。
那是夕陽快要落山的時候,金黃的陽光透過窗子打在她滿是笑意的臉上。」謝意抬起頭,一臉的懷念道︰「那一刻的她,是我在這世間見過最美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