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八旗軍撤退的消息,李梟算是松了一口氣。錦州現在非常虛弱,能夠投入防守的只有兩個團多一點兒。就這點兒兵力,如果皇太極真打過來,鹿死誰手猶未可知。李梟手里唯一依仗的就是火箭炮,這玩意算是大明年間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重新登上大黑山主陣地,走在遍地的焦土上。兩世為人,李梟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戰場。地像是被犁過一樣,走在上面深一腳淺一腳的。幾乎看不到石頭,土都變成了細碎的粉沫兒。踩上去會沒過腳踝!
走著走著,李梟彎下腰在地上撿起一根手指。手指齊根斷掉,骨頭茬子很白,皮膚很有彈性。這應該是一個年青人的手指,究竟是遼軍的還是後金軍無從考證。
曹文昭所部最大的傷亡來自于地方炮擊,而炮擊最猛烈的那一次,是後金軍沖上陣地雙方肉搏的時候。
殘忍的戰術,但確實有效果。就是用這種戰術,他們撕開了大黑山主陣地。如果不是袁崇煥拼命的全線出擊,這個口子將會變得非常致命。
遼軍撤退的時候,曾經匆匆收斂過遺體。不過那都是較大塊的一些尸體!
後金軍撤走的時候,也收斂了自己的人尸體。他們雖然有充足的時間,不過顯然干得不太認真。陣地上總是能看到這種手指,要麼是半個手掌。又或者是一只完整的腳,在一個土包上李梟踩到了一個完整的。
零碎的尸體很多,卻沒有野獸來啃噬。就連討厭的烏鴉,都沒有飛過來餃走這些他們能吃下去的碎肉。
好多士兵都拿著一個大筐,一路走一路的撿。不管是不是袍澤身上的肉,就當這些都是。人都死了,估計也不會在乎身上多那麼一塊兩塊的。
李梟把手指用手帕包起來,然後放進了土筐里面。
兩個連梳理了兩遍,才算是確定陣地上沒有了殘存的武器和尸體碎塊。
武器肯定會流失一部分,畢竟當初撤退的時候已經天黑,而且時間很緊。根本來不及梳頭一樣的搜尋!後金軍佔領這里長達兩天之久,他們不會什麼都不做。
那些尸體就擺在大黑山腳下,堆上秋天的干柴,再灑一些火油。扔上盒火柴之後,熊熊大火就燒了起來。
松木的清香蓋住了皮肉的焦糊味道,所有人都肅立在貨堆旁邊。
「長白山前知世郎,純著紅羅錦背襠。
長槊侵天半,輪刀耀日光。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
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蕩。
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李梟肚子里面的墨水不多,不過這首《無向遼東浪死歌》還是知道的。此情此景,再也沒有比這首歌更加貼切的歌謠。
遼東!大漢民族的傷心地!
每當中原王朝衰弱的時候,這里的漢家子總是被屠戮殆盡。戰國的時候燕人曾經佔據過這里,後來大秦滅亡楚漢相爭。結果就是遼東的華夏人被東胡人和匈奴人殺得,白骨累累千里無人煙。
兩漢四百余年,遼東重新被漢人佔據。兩晉之後五胡亂華,這里又被胡人殺成了一片白地。
隋唐屢征遼東,最後漢家王朝終于重新征服了這里。可五代十國,契丹人又將這里的漢人屠戮殆盡。
金人,蒙古人,努爾哈赤的愛新覺羅們。
遼東就這樣一次一次的被滌蕩,漢人的腦袋就像地里的韭菜,冒出一茬被砍掉一茬,砍掉一茬又冒出一茬。兩千年來,歷史不斷的在白山黑水之間重復著。
李梟向著烈火深施一禮,作為一只阻擋在歷史滾滾車輪面前的螳螂。李梟希望自己的骨頭足夠的硬,至少可以阻擋住車輪片刻。
這片浸透了漢人鮮血的黑土地上,不再有漢人被異族屠戮。
天空飄起了雪花,說是雪花其實是雪粒子。大米粒大小的雪粒子被風吹得速度很快,打在臉上火辣辣的疼。沒人動彈,所有人都等著火焰熄之後。努力的收集骨灰裝進壇子里面!
北風呼嘯,狂風吹過來帶著熱度的碳灰和骨灰還有別的什麼灰就隨著風飄散。狂風打著旋子,把骨灰和地上的雪粒子又卷到天上。「嗚」「嗚」的風聲在耳邊呼嘯,听起來像是鬼哭,又像是人的呢喃。
你問一句,我答一句!說的什麼全憑你猜!
李梟好像猜到了他們在說些什麼!「帶上來。」
一個身體纏得像木乃伊,一條胳膊吊在脖子上的家伙被親衛拎出來。
「大帥,三思啊!袁克定身受重傷三處,輕傷十五處。一條胳膊已經廢了,念著他作戰勇敢至死不退,您就饒過他這一次吧。」祖大壽走出來,抱著拳,眼楮里面滿是懇求。
「饒過他?你別問我,你問問這里久久不願散去的冤魂。條令里面明明規定,彈藥車要與炮兵陣地距離二百米以上。你問問他,他是怎麼指揮的?我放過了他,面對這里的冤魂,你怎麼說?
過幾天我就要啟程回山東,那些老人找我要兒子,幼童找我要父親,婦人找我要丈夫。我怎麼說?
一條漢子,從磚頭那麼大養到八尺高的漢子要十八年。就因為他,就因為他不遵守條令。炮兵陣地全軍覆滅,你我還有這麼多軍卒都失去了炮火掩護。曹文昭連昨夜又死了一個,如今全連加上曹文昭只活下來四個人。十不余一啊!
多少老爺們兒,就在那個山頭上尸骨無存。面對那些人,你說我怎麼饒他?
行刑!」
袁崇煥痛苦的閉上了眼楮,他從小大哥對他照顧良多。知道他在遼東打仗,特地把最疼愛的兒子送到他身邊。袁克定從小就聰明,學什麼一看就會。袁崇煥把他送去學炮兵,那炮打得是真準。
可……!哎……!
沒辦法求情,這個錯他犯得太大了。
祖大壽也沒辦法了,這一次袁克定犯的事情太大了。沒辦法保啊!
如果不是全軍拼死作戰,以極大的傷亡拼得了暫時的喘息。那天八旗主力及時跟進,那後果不堪設想。
「祖伯伯,二叔。別為我求情了,我該死。兄弟們都死了的時候,我就知道我該死。可都死了,偏偏我這個最該死的沒死。我親手殺了兩個韃子,算是為兄弟們賺了一點兒。下去……下去對他們也算是有個交代!
大帥,我不求您饒過我這一條小命。我只求你把我的骨灰和兄弟們葬在一起,我對不起他們。到了那邊,我給他們賠不是。」袁克定跪在地上,淚水浸濕了繃帶。
「還算是條漢子,你的要求我答應。行刑!」李梟無奈的搖了搖頭。這袁克定培養一下,將來一定會是個將才。可現在,一切都隨風散了。
「且慢!」久久沒有說話的袁崇煥忽然喊道。
李梟回頭看向袁崇煥,還是忍不住要出來為佷子求情了。
「大帥!請讓末將親自行刑!」袁崇煥眼圈通紅,臉上肌肉不斷的抽搐,努力不讓淚水流下來。
「準!」
袁崇煥走到袁克定身後,抽出隨身的左輪手槍抵在袁克定的後腦上。「克定,一路走好!」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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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乾清宮內。
朱由檢正翻看著洪承疇的奏疏︰臣于錦州向吾皇頓首百拜,嘗聞賊之凶悍。大虎山一役始知不假。
十一月初三日,晨間。遼軍與賊炮戰,賊彈若雨下。賊之紅夷大炮者,周而不停,每炮所中,糜爛數十尺,逢人立碎斷無生理。
遼軍曹文昭所部百余人,與賊奮勇撕殺,戰至午間已十不存一……!
王承恩觀察到,朱由檢看過了奏章之後漠然的呆坐在椅子上。許久沒有動一下!
「萬歲!」害怕這位皇帝陛下有了三長兩短,王承恩奓著膽子輕喊了一聲。
「這跟吳三桂說的不一樣啊!火器犀利的不應該是遼軍麼?怎麼韃子的火器,居然壓得遼軍抬不起頭來。連遼軍都傷亡慘重難進分毫,我大明還有哪支強軍可堪一戰。李梟啊!還是動不得!」朱由檢輕嘆了一聲,原先的算計全都落空了。
看洪承疇的奏疏,短時間內肯定不能祛除韃子收復遼東。
這封奏疏是洪承疇單獨上的,李梟那邊連個屁都沒有。這說明什麼?難道說洪承疇被李梟收買?絕不可能,洪承疇在幾年前就是朱由檢的人。新皇登基,他也得到了火箭一樣的提拔。從一個小小的陝西督糧參政,被提拔成為延綏巡撫,陝西布政使。
況且在此之前,洪承疇應該和李梟面都沒有見過。
「萬歲!其實這件事情,有這個結果奴才看也是理由應當的事情。李梟所部遼軍,不管是從兵部還是咱們詢問吳三桂。大概都是一萬八千余人,咱們往寬了說有兩萬人。
可萬歲您疏忽了,那敖滄海可是帶著遼軍主力在山東。跟韃子接戰的,也不過是遼軍一部而已。而且李梟還要分兵防守山海關,錦州等地。前出的遼軍數量更是有限!
反觀韃子那邊,根據洪承疇的奏疏可以看出來是精銳盡出。就算洪承疇說的沒錯,袁崇煥部傷亡過半。饒是如此,也只是重創袁崇煥部而已。
韃子精銳盡出,居然沒能吃掉袁崇煥所部遼軍。而且在追擊的時候,還吃了點兒小虧。這足以說明,吳三桂所言不虛。遼軍的戰力,實在韃子之上。李梟這是在養寇自重!」王承恩說到這里,小心的看了朱由檢一眼。
「嗯!朕听著,你這老貨繼續說。」朱由檢點了點頭,很認真的在听王承恩說話。
「老奴覺得,如今留下李梟未必是壞事。那錢謙益在朝中勾連朋黨,似有東林復蘇的跡象。這些人當年挾恩把持朝政,所以先帝才弄出個魏忠賢來和他們打擂台。
上一次,東林和他們身後的江南財閥們吃了沒兵權的虧。這一次,他們已經在江南籌謀練兵。史可法所部江南禁軍,就是他們編練的新軍。
史可法在遼東李官鎮,能和韃子相抗足足七日有余。這說明,他們的戰力亦不能小覷。如果江南那些財閥有了兵,恐怕比李梟更加有害于朝廷。而且李梟不管怎麼說,還算是幫萬歲擋住了韃子。
而江南那些財閥們,卻是阻擋萬歲干那件大事。
當初太祖爺定下的規矩,士紳不納糧不當差。江南的這些財閥們,利用這一條。在江南大肆鯨吞土地,土地年年兼並,可大明的稅賦卻越來越少。
東林把持朝政,他們的身後就是江南那些財閥,就像錢謙益那種人,干脆本身就是大地主。朝廷就算是再難,他們也不會向江南財閥們伸手收稅。而是把稅賦,全都壓到了西北那種窮地方。
萬歲您也知道,西北一向窮困,石頭里面榨油能榨出幾兩來。如今陝甘連年流賊盜匪四起,還不是因為賦稅過重,對百姓逼迫過甚鬧的。如今朝廷財政一天緊似一天,唯一的辦法就是施行官紳一體納糧一體當差。」說到這里,王承恩頓住不再說下去。因為他發現,朱由檢已經目光炯炯的看著他。
「你這老貨可以了,居然對朝廷大事如此了然。」朱由檢玩味的看著這個從小就侍候自己的老太監。
「萬歲折煞老奴了,老奴哪里懂這些。這些全都是老奴听來的!」
「哦!听來的?」
「洪承疇來京面聖時,老奴曾經參與他和楊嗣昌的酒宴。酒宴中,他們兩個說起時局,才有這番言論。老奴不過是鸚鵡學舌而已!」
「他們就在大庭廣眾之下,談論這些事情?」朱由檢有些詫異。
「參與飲宴的,除了老奴和家兄之外,就只有洪大人與楊大人。」
「哦!」朱由檢點了點頭,他料想這倆家伙也不會這麼魯莽,如此重要的事情就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