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將至,李梟也踏上了回遼東的路。這麼多年一直沒回去,今年兄弟幾個商量好,回去給父母上墳。
以前都是年紀最小的李浩回去上墳,算是兄弟幾個的代表。
這一次李梟沒有走水路,而是走山海關過錦州,一路走陸路回鄉。遼東是最早恢復和平的地方,李梟非常想知道,這里的人到底過得怎麼樣。
隨從不多,只是帶了順子和兩個警衛而已。德川千姬身邊跟著丫鬟杏兒,算上李梟剛剛好六個人。一輛馬車四匹馬,順著平坦的官道就往遼東走。
沒人敢讓李梟就這麼上路,雖然一路上都是天下太平。但天知道會不會出現什麼事故,李梟可不是十年前帶著弟弟妹妹們逃難出來的傻小子,現在他的一言一行關系到天下蒼生。尤其是遼軍上下的福祉!
就在李梟身後十分鐘路程,跟著遼軍一個騎兵連。再後面一小時,聶大虎的一團不徐不緩的跟著。加上沿途不知道有多少喬裝改扮的遼軍士兵,如果哪個不長眼的想坑一把李梟,代價絕對慘重。
今年天暖和的早,河北的農民正在墑地。土豆和玉米的種植,讓農民們的農時錯開很多。往年的這時候,河北的農民還在侍弄冬小麥。現在,冬小麥不種了。貧瘠一些的土地種上土豆或者地瓜,好一些的旱地種的全是玉米,水田種的都是稻米,雖然稻米這東西產量不高。
但稻米的價格很高,算是經濟作物。至于麥子這東西,現在河北農民已經不種了。畢竟河北北部靠近遼東的地方,氣候跟遼東也差不了多少,其實不適合麥子生長。
李梟打著馬走進一個村子里面,這是標準的河北農家模樣。石頭壘成的院牆,剛剛解凍的土地還沒來得及種菜。牆上掛著黃澄澄的苞米棒子,房子後身養著豬,院子里養著狗,靠著院牆一側的牲口棚子里還有頭驢。
院子的另外一側,是離地兩尺多高的糧食垛子。垛子上面趴著一只大狸花貓正在呼呼大睡!一群雞悠閑的在院子里面散布,大公雞飛到院牆上,對著太陽高聲鳴叫。
李梟剛剛湊近院子,不知道從哪里跑出來一只大鵝,隔著胸牆大聲的叫。綁著的土狗也跑過來,對著李梟大聲吠叫。一時間,整個院子雞飛狗走好不熱鬧。
听到狗叫,一個老漢從屋子里面走出來。可能因為年紀大了,身上還披著一件破棉襖,袖口胳膊肘都打著補丁。
「大爺,過路的討杯水喝。」李梟隔著院牆,對著里面的老大爺喊道。
「呵呵!涼水熱水。」老大爺非常好客,一腳踢走了狗。隨手拽了根樹枝,虛空揮打兩下,大鵝也撲稜著翅膀跑到院牆邊上,警惕的腦袋側著看向李梟,一副鶴立雞群的模樣。
「呦!您家里還有熱水吶,來碗熱水。」老大爺的話讓李梟一愣,沒想到河北農民也開始喝開水。
「好 !」老漢打開院門,讓李梟進來。然後進屋,不一會兒左手拎著一個炕桌,右手拎著茶壺。胳肢窩下面還夾著幾個老碗!
炕桌往地上一放,茶壺和老碗擺到桌子上。隨手從窗根下面拿過兩個板凳,往桌子邊上一放,然後對著李梟招手︰「客官這邊來。」
「呦!您老這也常備著熱水了?」李梟給自己倒了一碗,坐在小板凳上,吸溜吸溜的喝了起來。
德川千姬坐在馬車上沒下來,有潔癖的她打死也不會進滿是動物的院子。
「前幾年鬧過一次大瘟疫,官家來人了。說是想要不得瘟疫,就得勤洗手,而且還得喝煮開的水。莊戶人也吃不起藥,多砍些柴煮些水倒是沒啥。再說這冬天里要生爐子,爐子上坐一壺水,水汽蒸起來滿屋子都暖和,睡一宿覺早上起來不咳嗦。這里,舒坦!」老漢拍了拍胸脯,表示自己很健壯。
「您老貴姓啊!」
「姓李!」
「呦!還是本家,我也姓李。」
「你這是要出關?」
「爹娘被韃子殺了,當時匆忙埋了。今年回去祭拜,給墳上添鍬土。」
「狗日的韃子,不干好事情。還好咱們有李大帥,前些年李大帥的兵在山那邊和韃子打仗。俺還帶著俺家狗剩子去送吃食!李大帥的兵厲害啊,嗚嗚嚷嚷一大群韃子,最後活著回去沒幾個。」老漢給自己倒了一碗,對著李梟坐下跟著吸溜吸溜的喝。
開春本來就暖和,吸溜兩口熱水,李梟一腦門兒都是汗。索性把帽子摘了,扔在桌子上。
「您這家里怎麼就您一個人,兒孫都不來孝敬您?」
「看你的頭發就知道你是遼兵,不然俺都不讓你進這個門兒。俺家狗剩子參軍了,跟著李大帥往南邊兒打。去年捎信回來說,打到了一個叫什麼揚州的地界。老漢一輩子連承德都沒去過,也不知道揚州是哪兒。就是听說,挺南邊的地方。
老婆子那年得瘟疫沒了,大閨女出嫁了,二柱子住那邊兒。
每天兒媳婦來給做飯,有時候弄點現成的給端過來。托李大帥的福,孫子上了學堂。就在山那邊兒,李大帥派了個秀才來,教孩子們寫寫畫畫的。
過年的時候,每家湊了些糧食銅錢給秀才送過去。人家只收了幾個雞蛋,錢和糧食都沒收。說雞蛋是孩子們的一片心意,不好拂了孩子們的好意。錢糧不能收,這是讀書人的規矩。
俺們也不懂,後來一想怪不好意思的,就每頓飯給送一盤餃子,俺李大栓家里祖祖輩輩都是佃戶。別說讀書,想想都不敢。現在日子好了,不但過年能吃上餃子,孩子也有書讀。活了五十六年,這日子才算是有些盼頭。」
李老漢很明顯平時沒啥人說話,看到李梟這麼個能說話的,嘴立刻閉不上。偏偏李梟還是個好听眾,坐在那里不時點點頭,笑眯眯的樣子看著就面善。
「揚州在長江邊上,這時候已經春暖花開了。去年我也去了揚州,咱們的隊伍上沒死幾個人,就把揚州城打下來了。你家狗剩子,這時候不在揚州,就應該在南京。
南京知道吧,就是朱家祖宗朱洪武當皇帝的地方。」
「狗屁的朱皇帝,他朱家當皇帝。俺還是個泥腿子,兩個兒子一個閨女,全都沒長大就餓死了。要俺老漢看,這皇帝就應該李大帥來當。是李大帥的兵來了,咱們才分了地。還教咱們種玉米、種土豆、種地瓜,一看你就是城里人,不知曉鄉下的農事。
玉米、土豆、地瓜這三樣東西,種到地里面那是半年多就成熟。一畝地能打一千多斤,老漢頭一次為糧食吃不完發愁。你看看這墩子里面,現在還有去年吃剩下的半墩子玉米。
俺家那孫子,嫌棄土豆不好吃。悄悄扔到後院喂豬!被俺看到了,好一頓打。這才吃幾天飽飯,就敢糟蹋糧食。往回倒幾年李大帥沒派兵來的時候,這時節誰家不是半饑半飽的過日子。就盼著地里野菜趕緊長出來,好挖點兒野菜回來填肚子。
那時候啊!一是盼著榆樹錢,二是盼著槐樹花。哪像現在,頓頓吃的都是糧食。榆樹錢槐樹花,倒是成了稀罕物。去年俺家兒媳婦弄了槐樹花,揉進了白面饃饃里。多好的白面饃饃,糟蹋了啊!
不怕客官你笑話,俺李老漢今年五十六歲。吃白面饃饃的次數,一巴掌數得過來。」李老漢伸出滿是老繭的大手,對著李梟晃悠。
「老人家,這李大帥當皇上這樣的話,可不敢亂說。官府會來抓人的!」
「呸!狗屁的官府,如今的官府都是李大帥的手下人。皇帝派來的那些狗日的,是一個都看不著了。那幫不是人的東西,明明家里都快餓死人了,還拿著鞭子,挨家挨戶的收稅。如果當初給俺留下來一點兒,俺那小閨女也不至于活生生餓死。」老漢說起當年的稅吏,就氣得腦袋冒煙,一口氣干了一碗水,坐在那里不說話。
「如今大帥的兵也收稅吧?」
「李大帥的兵,怎麼能和他們比。每家每戶只收三成的收成,咱家是軍屬,不但不收稅款,還不用出徭役。過年的時候,官府還敲鑼打鼓的送來半扇豬肉。這就是臉面,光宗耀祖!
等俺孫子大了,就給送到李大帥隊伍里面當兵去。什麼好鐵不捻釘好男不當兵,那是給朝廷當兵。只恨俺老漢年歲大了,不然俺也跟著李大帥當兵去。」
「那得讓孩子好好學習才行,今後想要當兵,不會寫字可不成。」
「學什麼樣算什麼樣吧!孩子回家拿著書本問俺,八輩子都沒出一個識字的,我知道上面寫個啥。氣得我一人給一腳,都給踹跑了。」
「哈哈哈!您老是個享福的,您多活些年歲,今後還有好日子等著您吶。」
「那是!好不容易過上了好日子,可得好好過才成。」
「您剛剛說徭役,咱村里還服徭役?」李梟忽然間想起,剛剛李老漢提起徭役的事情。
「倒是有徭役,不過跟以前的官府不一樣。以前官府白使喚人,干得不好還拿鞭子抽。李大帥的兵講理,干活給工錢。中午的時候還供飯,棒子面餑餑咸疙瘩頭。一人還有一個雞蛋吃,我听村里的人說,有時候還有骨頭湯喝。」
李梟點了點頭,這地方官還算是不錯,沒有欺壓農民的事情發生。
「這些年地面上肅靜吧,我可听說以前經常鬧土匪啥的。」
「哈哈哈!」李老漢笑得岔了氣?
「咋了?」李梟不覺得自己的問題有多麼可笑。
「這村里有民兵,民兵連長就是跟著李大帥打仗打出來的。還土匪?早就被剿滅了!如今這山上,連一個土匪的影子都見不著。」
「你們這的民兵還挺有本事。」
「有啥本事啊!這幫小子看到土匪,那眼楮都紅了。那哪是土匪,那是軍功啊!打死了土匪,不但官府有賞賜。參軍也優先!誰家後生打死了土匪,就算長得再難看,提親的媒婆也會踏破門檻子。有這好處,踫見土匪這幫混小子還不跟瘋了似的?
土匪在咱這里算是絕跡了,這有三四年了,方圓百十里就沒听說過哪里鬧土匪的。倒是听說好多土匪都被招安,罪大惡極的在縣城給槍斃了。沒啥罪過的,听說都送到煤礦里面當了煤黑子。都是听說的!」
「那叫勞動改造,這些人犯下了罪過,又不至死,就需要通過干活來改造。等服刑期滿了,他們也會有工錢,也會被善待。」李梟點了點頭,給李老漢解釋了一下什麼叫做勞動改造。
「您說的倒也是這麼個理兒!過去其實土匪不怎麼殺人,好多當土匪的,都是活不下去的莊稼漢,又或者是逃軍的軍戶。沒辦法,過去的日子饑一頓飽一頓。誰家不是吃不飽飯,才沒辦法去當了土匪。
說到底,還是現在的日子過得好了。過去官府也剿匪,可剿了一茬又一茬,土匪就沒見剿干淨過。還不是活不下去的人太多,不然誰干這殺頭的營生。
讓他們那個啥……!」李老漢敲打著腦袋,似乎想不起來李梟剛剛說的那個詞兒。
「勞動改造!」一旁的李梟趕忙提醒。
「對,勞動改造贖罪。把罪孽贖完了,該放人一馬就放人一馬,都是苦哈哈的泥腿子。
這幫人也是要謝李大帥,如果被以前朱家朝廷的兵抓住,肯定就是砍頭。那幫當兵的為了掙點兒人頭銀子,有時候連莊戶人也抓,毒打一頓逼著你承認是土匪,好多人為了不遭罪也就認了。只要你認罪,當頭就是一刀給劈了,然後拿著你的腦袋就去領賞,俺們村上有好幾個都是這麼死的。
家里想要去告,可也沒處說理去。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面咽!哪像現在,多少還給條活路。」
「是啊!該留活路,就得給人留條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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