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涼參差百萬戶,其中多少鐵衣裹枯骨?」
「功名付與酒一壺,試問帝王將相幾抔土?」
門外隱隱傳來一陣樂聲,還有男聲大合唱。
「听。」徐鳳年對李飛和南宮僕射道︰「煌煌北涼鎮靈歌,我二姐的詞,我譜的曲。」
「每到年關,都有三十名樂師, 一百六十名舞姬,在城內奏樂配舞,你們要是這會兒出去,能看見燈火如白晝。」
南宮僕射搖搖頭,舉起酒瓶道︰「听就好了。」
徐鳳年和李飛也舉瓶跟她踫了踫,各自大喝一口,隨後便靜靜听歌。
「山上走兔, 林間睡狐, 氣吞江山如虎。」
「珍珠十斛,雪泥紅爐,素手蠻腰成孤。」
「十萬弓弩,射殺無數,百萬頭顱,滾落在路。」
「好男兒,莫要說那天下英雄入了吾觳。」
「小娘子,莫要將那愛慕思量深藏在月復。」
「來來來,試听誰在敲美人鼓。」
「來來來,試看誰是陽間人屠?」
「來來來,試問誰與我共……逐……鹿。」
听了一會兒後,南宮僕射開口點評道︰「詞好,曲一般。」
徐鳳年低聲長笑,片刻後才道︰「我二姐也這麼說,沒準你跟她投緣。」
李飛忽然起身道︰「你們慢慢喝, 我出去一下。」
徐鳳年不解的道︰「干什麼去?」
李飛頭也不回的道︰「找你二姐。」
「……」
徐鳳年看著他的背影,臉上忽然浮現出幾分古怪之色,待李飛出門後,他低聲喃喃道︰「這家伙跟二姐……」
一想到那個可能,他悚然低呼道︰「不會吧!」
南宮僕射疑惑的看向他,道︰「什麼不會?」
徐鳳年抬頭看了她一眼,連忙搖頭道︰「沒什麼,也許是我想多了,喝酒喝酒。」
……
卻說李飛出得听潮亭後,直接縱身而起,在一個個屋頂上輕點借力,往徐渭熊院里飛掠而去。
隱藏在王府各處的隱衛高手,見有人堂而皇之的施展輕功,縱掠而行,正要現身動手。
可在看清是李飛後,又紛紛按捺下來,只是暗暗關注他要干什麼。
李飛在徐渭熊院里正房前從天而降後,立馬驚動了院里一眾僕役。
「什麼人?」
頃刻之間,李飛便被僕役團團圍住。
徐渭熊的居所,是王府唯一一處沒有護衛的地方。
因為她院里這些僕役,本就是被她收服的馬匪重犯, 江洋大盜。
徐渭熊剿滅賊匪無數, 武功差點的都葬身在她劍下,剩下這些活下來,成為她院里僕役的,全都不是庸手。
待看清是李飛後,一名為首的僕役不解的問道︰「原來是李公子,不知李公子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因為李飛經常跟徐渭熊一起奏樂唱歌,所以這些僕役都知道他很會唱,如此問話既有親近之意,也帶著些調侃。
李飛展顏一笑,道︰「這會兒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唱哪一出,或許過些時日我能給你們答案,郡主在院里嗎?」
為首的僕役笑道︰「沒有,郡主原本想邀你去城里觀舞賞樂,結果發現你跟世子在陪朋友喝酒,她便獨自出府去了。」
李飛對他抱抱拳,道︰「多謝告知,得空一起喝酒,告辭。」
說完再度縱身而起,往陵州城中心廣場掠去。
李飛離開後,一名僕役忽然嘿笑道︰「誒,你們說,這位李公子會不會成為咱郡馬爺?」
「嘿,听他說的話,我看這種可能性很大。」
「李公子跟世子,好得都快穿同一條褲子了,他要跟郡主成一對,基本上不會有絲毫阻力。」
「倒也是,李公子無論文武,皆是深不可測,我就沒見過郡主如此佩服一個人,這天下恐怕也只有李公子,才配得上咱郡主。」
「這位李公子本事不小,架子卻不大,跟咱們這等人也能談笑風生,他要做咱郡馬爺,我第一個支持。」
為首的僕役擺擺手道︰「行了行了,這種事不是咱們可以議論的,都注意點,要是會錯了意,觸怒郡主,赤螭劍下我可不會給你們求情。」
眾僕役這才一哄而散。
……
果然如徐鳳年所說,今晚的陵州城燈火輝煌,各種明艷精美的魚龍彩燈隨處可見。
寶馬香車來來往往,皆是陵州城出來觀舞賞樂看彩燈的權貴人家。
樂聲響徹全城,女子們打扮得花枝招展,三五成群,笑語盈盈的款款而行,留下一路幽香。
各路自詡風流瀟灑的狂蜂浪蝶,循著幽香蜂擁而至。
李飛一路掠空而過,直趨中心廣場所在。
便見廣場中央搭起一座寬闊的高台,一百六十名舞姬當中而舞。
三十名樂師在她們身後,鐘鼓琴瑟磬竽齊動,奏出悲壯而豪闊的樂聲。
八十名身穿甲冑的軍中男兒,左右各四十名,齊聲唱著那首「煌煌北涼鎮靈歌」。
李飛沒有使用神識,而是在高台之下四處游走,搜尋徐渭熊的蹤跡。
這對他來說,也算是一種樂趣。
煌煌北涼鎮靈歌結束後,舞姬下台,高台成了那八十名甲士的主場。
他們跳著一支似舞又似武的舞蹈,伴奏樂曲,卻是李飛那首「精忠報國」。
廣場邊一棟三層客棧的屋頂,徐渭熊看著那道如游魚一般,在人群中不住游走,四處張望的身影,嘴角勾起一道優美的弧線。
但她並未動彈,只是以目光追隨著他的身影。
片刻之後,李飛終于找到這邊。
原本正走在人群中的他腳步突然一頓,似是感應到了她的視線,猛地扭頭,朝她的方向看了過來,正好撞上她的目光。
看著李飛化開一個欣喜的笑容,徐渭熊臉上的笑意也大了幾分。
李飛不想驚擾旁人,所以找了個偏僻的角落,這才縱身躍上屋頂,飛掠到她身邊站定。
「原來你在這里,可讓我好找。」
徐渭熊狀似隨口問道︰「找我有事?」
李飛也隨口道︰「沒事啊?」
徐渭熊疑惑的扭頭看向他道︰「那你這麼急著找我是……」
李飛撓撓頭,弱弱的道︰「也沒什麼,就是跟小年在听潮亭陪朋友喝酒,听到煌煌北涼鎮靈歌時,他提到這是你作的詞。」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很想立刻見到你,所以跑出來了。」
徐渭熊心跳驟然加快,右手無意識的緊緊攥住右腿邊裙擺,沒有接這話。
李飛抬頭望了望天,道︰「我忽然文思泉涌,想要作首詞。」
徐渭熊道︰「洗耳恭听。」
李飛笑道︰「不用听,可以看。」
徐渭熊不解的扭頭看向他,卻見他雙手迅速結印,一連變化了十數個手印後,劍指陡然指天,口中輕喝一聲︰「敕。」
「 嚓……轟隆……」
此時精忠報國剛剛結束,正在換場,而天上一道晴空霹靂,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驚異的仰頭望天,他們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卻見天上憑空出現了道道電蛇,縱橫交錯,流竄不休。
下一刻,那些電蛇竟在天上聚合,逐漸組成一個個文字。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鼓瑟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首詞就這樣浮現在天空中,由閃電組成,每一個字都如磨盤那麼大,大半個陵州城的人都看見了。
讀書人驚嘆不已,贊不絕口,許多人連忙文房四寶伺候,將之抄錄下來。
「好詞,好詞,這首‘青玉案’真乃難得一見的好詞,構思精妙,含蓄婉轉,余味無窮吶。」
「好別致的詞,斷疊之處巧妙無比,堪稱跌宕生姿。」
「這首詞的下闋,是說作者在這滿城閨秀碧玉之中,尋覓一位孤高女子,看來他已經找到。」
眾人听到這句話,下意識的就轉頭四顧,專門往那些「燈火闌珊處」觀望,卻並未看到什麼孤高女子。
「你們都沒關注到重點吧?作者的文學水平且先不提,就這以天雷閃電為字的手段,這作者就定非常人。」
「這還用你說?能操控天雷閃電,也只有道家那些神奇的道法了,莫非城里來了什麼高道真人?」
此話一出,眾人又是一陣左顧右盼,去尋找那並不存在的高道真人。
不提陵州百姓的議論紛紛,此時站在李飛身旁的徐渭熊,看著天上以閃電組成的詞,感覺自己雖滴酒未沾,卻快要醉過去。
直到天上的詞逐漸隱沒消失,她才垂下頭來。
徐渭熊不愧是徐渭熊,她沒有尋常女子的羞澀,垂下頭後,徑直幽幽問道︰「你這……算是表白嗎?」
李飛更加干脆,他霍然轉過身,雙手抓著她的肩膀,將她扳過來與自己四目相對。
他定定的望著她,肅然道︰「你要北涼屹立于這天地之間,我幫你守好它。」
「你要一個優秀的北涼王弟弟,我幫你培養出來。」
「你要北莽,我幫你打下來。」
「你要這天下,我幫你將天下氣運盡數聚于北涼。」
「而我就只要一個徐渭熊,你給不給?」
徐渭熊怔怔的望了他一會兒,忽然毫無征兆的「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知不知道,上一個說類似話的人,被揍了個半死不活。」
李飛故作愕然的道︰「還有別人說過類似的話?」
徐渭熊點點頭,難掩笑意的道︰「有。」
李飛追問道︰「那被揍過之後呢?結果如何?」
徐渭熊垂下眼瞼,柔聲道︰「他擁有了她。」
李飛再無半句廢話,一手按在她腦後,一手環住她脊背,頭往前一傾,重重的吻在了那張櫻唇上。
這一吻,直讓徐渭熊如墜雲端。
足足十數息後,李飛才離開她的唇。
他凝視著她的雙眼,輕聲道︰「我已經準備好,你可以動手了,盡管揍,給我留口氣就成。」
徐渭熊雙臂環著他的腰,雙目迷離,面色酡紅,听到此言卻沒有放開他,反而主動將紅唇再度送了上去。
只不過這一次,她在李飛的嘴唇上咬出一道小口,殷紅的血珠滲了出來。
「我揍完了。」
揍完了,從此她屬于他。
李飛心滿意足的單手擁著她,重新轉身看向舞台方向,口中緩緩道︰「三年,最多三年,三年以內,我拿北莽作聘禮,向伯父求娶你。」
徐渭熊螓首靠在李飛肩上,柔聲道︰「我等著那一天。」
……
亥時一過,到得子時,便已是大年初一,守歲自然也到此結束。
李飛跟徐渭熊回了王府後,一起來到听潮亭。
卻見坐在那不住打晃,眼楮看人都迷糊的徐鳳年和南宮僕射,竟然還在劃拳喝酒。
「 ,你倆這一頓可喝得夠盡興的啊!」
一看到兩人,徐鳳年頓時來勁了,晃晃悠悠的爬起身,對南宮僕射道︰「來來來,我介紹我姐給你認識,你倆肯定投緣。」
這小子哪怕已經喝醉,也沒忘喊徐渭熊不能帶「二」字,可見這件事對他來說已是深入骨髓。
那邊徐渭熊湊在李飛耳邊輕聲道︰「這人……究竟是男是女?」
李飛忍俊不禁的輕輕一笑,也悄聲道︰「女的,做你弟妹綽綽有余,不過她一直以男人自居,你別拆穿。」
徐渭熊抿嘴一笑,輕輕點了點頭。
南宮僕射的資料她自然早已看過,知道她武功資質不凡,被李義山評價為另一個王仙芝。
加上她那傾城絕世的容顏,即便以她的身份做不成北涼王妃,做個側妃卻完全沒問題。
南宮僕射站起身,看向徐渭熊,她醉得沒徐鳳年厲害,倒是勉強還能站穩。
徐鳳年抬起手,小臂猛地往下打直,指著南宮僕射正要說話,卻見李飛和徐渭熊腦袋湊在一起,不知道在嘀咕什麼。
當即眼就是一瞪,叫嚷道︰「誒誒誒,你倆湊這麼近干嘛?注意點影響,免得別人誤會。」
徐渭熊泰然自若的站直身子,李飛則是理直氣壯的反駁道︰「你跟人說悄悄話的時候,不得湊到別人耳邊?」
徐鳳年踉踉蹌蹌的晃到兩人面前,身子微微前傾,問道︰「你們說什麼悄悄話了?」
李飛施施然道︰「關你屁事,你不是要介紹嗎?」
「哦對。」喝醉的人思維完全是跳躍性的,徐鳳年的注意力頓時被引偏,重新指向南宮僕射……身側。
李飛上前一步,抓著他手臂轉了轉,徐鳳年回頭一看,見自己這才指對位置,嘿嘿一笑道︰「不好意思,有點暈。」
「姐,這是南宮僕射,我叫她白狐臉兒。」
說完又看向南宮僕射,指著徐渭熊道︰「這是我姐,徐渭熊。」
南宮僕射抱拳道︰「郡主大名,如雷貫耳,幸會。」
徐渭熊抱拳還禮道︰「不必客氣。」
說話間徐鳳年注意到,李飛唇上有血跡。
原本以李飛的準聖級肉身,別說受傷可立即恢復,一般仙神連傷都不可能傷他,若非他自己願意,徐渭熊也不可能咬破他的嘴唇。
他沒有恢復這傷口,自然也是故意的。
徐鳳年往前湊了湊,待看清真的是傷口後,驚道︰「你受傷了?」
「嗯……」李飛若無其事的道︰「被人揍了。」
「啥?」徐鳳年一愕,隨後大怒道︰「敢在陵州城揍你,活得不耐煩了?你告訴我是誰,我讓祿球兒帶鐵騎大軍去弄死他。」
李飛和徐渭熊不約而同的翻了個白眼,他對徐渭熊道︰「這小子喝懵了,不必管他,回去休息吧!」
「嗯。」徐渭熊點點頭,便與他一起轉身往門外行去。
「欸,別走啊,把話說清楚,這他娘可是陵州城,敢揍我徐鳳年的兄弟,反了天了還……」
徐鳳年叫嚷著正要上前拉住李飛,卻先被南宮僕射給拉住了。
「你這家伙,別犯傻了行不行?」
徐鳳年莫名其妙的回頭看著她,打了個酒嗝,迷迷瞪瞪的問道︰「什麼犯傻?我給我兄弟出頭,怎麼就是犯傻?」
南宮僕射無語的道︰「以阿飛的武功,誰能傷他?」
徐鳳年一愣,似乎這會兒才想起,李飛有著一身驚天動地的武功。
「不是,那他是怎麼受傷的?」
南宮僕射道︰「他那傷不像是被打的,倒像是被咬的。」
「咬?」
徐鳳年一個激靈,似乎連酒都醒了不少。
他忽然想起之前跟李飛聊過,李飛有一件私事,自己也許能做到也許做不到,徐驍卻一句話就能解決,然後那件事還可能挨揍……
想到這徐鳳年哪里還不明白,「啪」的一拍大腿,怒喝道︰「混蛋玩意,我把他當兄弟,他居然勾搭我姐。」
听潮亭外,剛走出沒多遠的李飛一個趔趄。
徐渭熊滿腦袋黑線,轉身就要往回走。
李飛連忙一把拉住她,苦笑道︰「他喝多了,別跟他計較,更何況人家說的是事實,咱也無從反駁啊!」
徐渭熊羞惱的瞪了他一眼,展開輕功便往自己院里掠去。
李飛見狀無奈的聳聳肩,回頭看著听潮亭的門嘿然一笑,悠然自得的往梧桐苑行去。
……
跟李飛確定戀愛關系這件事,徐渭熊並未主動告訴任何人,但她知道瞞不住,以北涼王府的耳目,徐驍又怎麼可能會不知道?
尤其是徐鳳年那口沒遮攔的一嗓子,听到的隱衛可不少。
是以她也沒打算刻意隱瞞,任其自然就好。
無論是李飛施展輕功,飛掠至徐渭熊院里找她,還是陵州城上空天雷成詞,甚至包括李飛嘴唇上出現咬痕,第二天一早徐驍就全部知悉。
再加上徐鳳年那聲義憤填膺的叫嚷,他哪里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徐驍當真是又驚又喜,這些日子女兒跟李飛形影不離,他是看在眼里的。
只不過見李飛一直沒動靜,兩人只是如朋友一般相處,他還以為李飛對徐渭熊根本無意。
徐驍倒也能理解,男人嘛,都喜歡絕色美人,徐渭熊雖然在能力上驚才絕艷,可容貌終究與絕色美人沾不上邊。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自家女兒還真有點東西,終究是把這個神仙般的人物給征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