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萬歷皇帝火上澆油的是,鄧以贊四人剛下獄,一個在刑部觀政的新科進士鄒元標,許是受到了艾穆和沈思孝兩位前輩的鼓舞,居然也跟著上疏了。
而且罵的比之前四位更難听,他不光罵張居正盛名難副、志大才疏,甚至連萬歷皇帝一起噴起來︰
他說陛下之前有雲,‘自己學問未成,先生要是走了就前功盡棄了。’這幸虧是張相公只是丁憂啊,要是現在死掉了,皇上你是不是就成了失學兒童?也不再治理國家了呢?你離了張居正難道活不了嗎?也太沒志氣了吧?’
萬歷皇帝活了十五年,還從沒被臣子這樣羞辱過呢,氣得他摔了手辦,高聲大喊著︰「廷杖廷杖!統統廷杖!把這些家伙拉到菜市口月兌了褲子往死里打!打不死他們不要回來交差!」
馮保也恨透了這幫羞辱叔大兄的狗東西,尤其是鄒元標,居然敢罵叔大禽獸,這種活不打死算完,還留著過年嗎?
自然也沒攔著,于是定下來十月廿二日,在菜市口公開執行廷杖,以儆效尤!
馮保還是有些頭腦的,為了避免事態擴大化,他下令司禮監將所有反奪情的奏章全都留中,待秋後再慢慢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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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風暴還是不可阻擋的形成了……
廷杖的旨意一頒布,京師上下登時沸騰了。原先出于各種原因保持沉默的大多數,現在紛紛跳了起來。有人搞簽名請願,有人搞集體上書,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開始通力營救五人組,無論如何都要阻止廷杖。
而且有意思的是,明明留人的是太後,抓人的是馮保,下旨打人的是皇帝,百官眼里卻只有張相公。仿佛他才是幕後黑手,只要他松口,這場血光之災就能消弭無形一般。
六部五寺各院上本營救,全都石沉大海,于是大家決定上他家去當面勸說。
剛剛消停了幾天的大紗帽胡同,又門庭若市起來。
一般的官員當然進不去,只能在外頭拉橫幅請願。
但大九卿紛沓而至,游七總不能也攔著了。大司寇劉應節來為三個不成器的手下請罪,請張相公高抬貴手,不要讓君子受廷杖之辱。
工部尚書郭朝賓,兵部尚書王崇古,左都御史陳瓚也來求情了。就連禮部尚書馬自強這種仕途上升關鍵期的官員,都冒著無法入閣的風險,來向張居正求情。
張相公也不在書房中了,而是匍匐在孝幃里面,一副連日居喪、悲痛昏沉的模樣。別人說十句,他能回答一句就不錯了……
馬自強等大員,極力為五人辯解,說這群後生年少氣盛,冒昧無知,但是他們只是為國家計,並不是有意攻擊首輔。又說現在皇上盛怒之下,惟有相公上疏營救,才可將這場斯文大禍消弭。
「居喪之中,管不了外面的事,請諸位部堂原諒罷……」待他們絮叨的口干舌燥,張居正方匍匐著,用最弱的語氣說出最狠的話。
見他滾刀肉似的油鹽不進,馬自強等人只能黯然告退了。
看到各位部堂鎩羽而出,官員們都有些灰心了,看來這頓廷杖是在所難免了。
然而也有不信邪的,比如王錫爵。雖然礙著趙昊的關系,加上張相公的提拔之恩,這次奪情事件他一直沒有表態。
但這次受杖的有兩個翰林,他身為掌院學士,實在沒法繼續裝聾作啞了。便帶著一眾翰林到相府求情,還非拉上已經不在翰林院的申時行。
申時行攤上這麼個二百五同年同鄉兼好友,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但他也是翰林前輩,幾年前還當過翰林掌院,實在不好推月兌,只能硬著頭皮跟著來了。
不過申狀元是放個屁都怕動靜太大的主,哪能真就愣闖相府?快到大紗帽胡同時,他跟王錫爵說,咱們是來救人的不是來現眼的,胡同里人太多,還是從後門入吧。
王錫爵一想也是,要是部堂們都沒搞掂的事兒,被他們搞定了,諸位部堂的臉面往哪兒擱呀?
于是一群人模到了張相公的後門,敲開門遞上名刺求見張相公,便在後門房里吃茶坐等。
結果茶水都喝白了,才等來傳話的家丁,告訴他們老爺忽然得了重病,沒法見客。諸位大人還是請回吧。
「那好吧,我們不打擾相公休息了。」申時行便痛快起身,帶著趙志皋、張位、于慎行、于慎思、田一俊等人打道回府了。
誰知老王這貨腦回路清奇,居然趁人不備,閃身溜了進去。
相府家丁在後頭攆都攆不上,又不好直接放狗咬王學士,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跑進了內院。
內院中,張相公躺在軟椅上,享受著兩個胡姬溫香軟玉的安慰,這才感覺活了過來。他正待深入交流一番,結果王錫爵就硬闖進來了。
張居正無可奈何,只好黑著臉讓胡姬退下,也不起身,冷冷看著王錫爵道︰「元馭,擅闖相府,該當何罪?」
王錫爵卻不接話,他擦擦額頭的汗,拱手請張相公放過那五人。
張居正翻翻白眼,哼一聲道︰「那是皇上要打的,你來找不谷有什麼用?」
「皇上都听相公的。」王錫爵悶聲道。
「皇上正在氣頭上,不谷說了也沒用。」張居正轉過頭去。
「皇上即使生氣,那也是因為相公!」王錫爵執拗道。
「你要這麼說,不谷也無話可說了。」張居正扶著椅背站起來,準備回書房,離這個二百五遠一點。
「相公求你了!這一頓廷杖下去,後患無窮啊!」誰知王錫爵居然就敢伸出手,拉住了張相公的袖子。
「你放手!!」張居正冷冷看著他的手。
「你不答應我就不放!」王錫爵還跟他杠上了。便拉著張居正的手,擺事實講道理的給他分析,為什麼此例不能開。從三皇五帝一直侃到秦皇漢武……
聞訊趕來的趙昊、游七、嗣修、懋修都看傻了。
他們只見張相公的臉都被王大廚的口水噴濕了,張居正卻一直沉默的立在那里,好像石化了一般。
就在王錫爵準備繼續講魏晉孝子故事時,張居正終于爆發了。他轉身抽出了旁邊的一把刀,面目猙獰的舉在手中!
看著那明晃晃的寶刀,王錫爵登時嚇得腿肚子直哆嗦,結結巴巴道︰「相公有話好說,君子動口不動手……」
正當他盤算著是跪地求饒,還是抱頭鼠竄生還的幾率高些時,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倨傲自重、從不折節的張相公,居然噗通一聲,給王錫爵跪下了。
「呃……」王錫爵還沒搞清楚狀況,便見張居正拔刀一橫,架在了脖子上。
張相公雙目血紅、淚珠滾滾,舉刀朝著他嘶吼道︰
「大眾要我去,偏是皇上不許我走,我有什麼辦法?這有一柄刀子,請你把我殺了吧!」
「岳父!當心!」
「老爺!留神啊!」
「爹!小心啊!」旁觀者的心全都提到嗓子眼。
「爾殺我!你殺了我吧!」張相公披頭散發,聲嘶力竭怒吼著,把刀塞到王錫爵手里,要讓往自己脖子上拉。
王錫爵魂兒都嚇掉了,他萬萬沒想到擁有鋼鐵神經的張相公,居然被逼到了崩潰。
而且還他麼是自己逼的……嚇得他手足無措,既不敢用力掙扎,也不敢不用力,唯恐張相公手一抖,把他自個嗓子眼給豁開。
那自己可就成為史上殺害首輔第一人了。
誰知下一刻,張相公自個先撐不住了,忽然臉色煞白,滿頭大汗,表情猙獰的松開了王錫爵的手。
王錫爵趕緊把刀往地上一丟,雙手扶住張相公。便見張居正白色孝服的後面,居然現出一團血跡。
「啊,相公,你被刀扎到了嗎?」王錫爵無比震驚,難道自己達成了殺害首輔的成就?
趙昊趕緊上前,用腳尖把一滴血都沒沾的刀遠遠踢開。游七惡狠狠推開王錫爵,懋修嗣修扶住了已然暈過去的張相公。
只見他氣若游絲,面如金紙,竟是真的氣病了。
眾人趕緊七手八腳將張相公抬進臥房,又叫西山醫院的院長龐憲來診治。
好在只是急火攻心導致痔瘡發作,菊花飆血而已。加上多日粒米未進,張相公才暈了過去。龐憲開了藥讓游七去煎,又下了針,再給張相公輸個葡萄糖也就穩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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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昊和龐憲走出臥室時,外頭天已經黑了。
龐憲囑咐趙昊,痔瘡這毛病說大不大,但一定要引起重視,一旦嚴重了甚至會危及生命的。所以要避免動怒勞累外,還不要過食醇酒厚味、生冷刺激,或久坐久立,房事過度……
趙昊點頭听著醫囑,心說岳父大人不得痔瘡都沒天理啊……
他吩咐龐憲道︰「先保守治療,我會馬上請你師父他們一起進京會診,務必拿出個最穩妥的方案,盡快治好岳父的病!」
龐憲听得一愣,不就是個痔瘡嗎,至于還要驚動三位院長麼?
「岳父大人身系天下,菊部有恙則天下不安,一定要引起重視,當成頭等任務來完成,明白了嗎?」趙昊沉聲下令道。
「明白了。」龐憲忙點點頭,心說公子真是孝子啊,這是把岳父當成親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