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張相公再度陷入昏迷,馮公公無奈嘆口氣,又深深看他一眼,便搖頭退了出去。
趙昊送馮公公出來,見他有話要說,便揮揮手,讓秘書和護衛都退下。
「怎麼搞成這樣子?」馮公公雙手抄在袖中,愁得都想蹲下了。
「岳父壓力太大了。」趙昊嘆氣道︰「現在是千夫所指,內外交困,我真擔心他撐不住了。」
「撐不住怎麼辦?太後離不開他,皇上離不開他,朝廷離不開他,咱家也離不開他。」馮保著急道。
「岳父昨日的遭遇,公公也已經知道了。」趙昊虎目含淚,以手作刀劃著脖子道︰「堂堂首輔,給下屬跪下,讓人家殺了自己。這種場面,翻遍史書也沒見過!」
「唉……」馮公公終于還是愁的蹲下了。想到叔大兄在自己耳邊說的話,他總算心軟道︰「那你說,該怎麼辦?」
「我昨晚想了一宿,你看這樣成不。」趙昊也蹲在他邊上,輕聲謀劃起來。
「歸葬不丁憂,停薪不去職。」馮公公不愧是文化人,很快提煉出了中心思想。說完皺眉道︰「那個叫熊敦樸的,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對,歸葬不丁憂。只是給岳父一個長假,讓他可以回鄉葬父、成全孝道。但不必受二十七個月的限制,一旦朝中有事,馬上可以召回。」趙昊點頭道︰「停薪是服喪的態度,不去職防止有人趁機奪權,以免日後返京在閣中居于人下。」
「有道理,可是這樣一來,誰來治理國家?」馮保這些年光顧著對皇帝采取人盯人戰術了,已經對國政有了畏難情緒。
「這也簡單,在岳父離京前,推舉幾個年輕听話、忠厚老實的入閣辦事。」趙昊道︰「公公也多費點心,確保他們蕭規曹隨不逾矩。若是遇上大事,就用八百里加急請示岳父,也可以用信鴿,那個速度更快,不會耽誤事兒的。若是事情再大條,就正好有機會提前召回他老人家了!」
「唔,安妥。」馮保點點頭,放松了不少道︰「這樣國事應該能放心了。」
說著又發愁道︰「可是太後和皇上那邊?唉,你懂的。這些年皇上娘倆太依賴相公了,是一時一刻也離不開他的。」
想一想,他又道︰「皇上還好,其實還是個孩子,玩心重。只是脾氣隨了他皇爺爺,容不得人忤逆。那幫大臣公然把他的旨意當耳旁風,還三番五次的出言不遜,皇上才會跟他們杠上了。」
趙昊點點頭,馮保這話說的很透,現在主要的障礙就是太後。只要把太後扭過來了,皇上的問題就不大了。畢竟皇帝還沒親政,現在說了算的是皇後。
但他就不信佛堂燒了太後能不慌?張相公都大出血了,對太後還有什麼用?精壯的張相公才是太後的頂梁柱、主心骨、修行導師。那麼精明的女人,能不懂竭澤而漁、殺雞取卵、焚林而獵都是不可取的?
「宮里這邊先不說,文官那邊能同意這個方案嗎?可別再出什麼蛾子。」馮公公憂心忡忡道︰「咱家其實也知道,他們這次鬧,表面上是反對奪情,實際上是反對張相公的新政。只要考成法不去,或者繼續清丈田畝,他們怕是還要鬧下去的。」
「嗯,是這個理。」趙昊點頭道︰「這兩件事也是岳父大人的底線,他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堅持到底的。」
「誰說不是嘛。」馮公公嘆氣道︰「咱家也只能幫他到底了。」
「不過這兩件事,在文官那里輕重還不一樣的。」趙昊從地上撿起兩塊小石子,擱在掌心道︰「考成法已經推行五年了,大家雖然怨聲載道,但其實早就習慣了,再堅持下去也沒問題。」
「也是,都五年了……」馮公公頷首道。
「所以只有清丈田畝一個難題了。」趙昊便丟掉一塊石子道︰「這事兒幾年了?」
「還沒正經開始呢。」馮保道︰「也就是前些年海剛峰在應天十府完成過,效果很不錯,叔大兄才決定今年秋收後在全國推行的。這要不是老封君過世,現在全國就已經開始了。」
「也就是說,因為岳父一時不在,這樣的國策,下面人便不想開始了?」趙昊反問道。
「那當然了,清丈田畝可是照妖鏡,真配上考成法執行起來,誰家都無所遁形。」馮保笑道︰「其實這回,就是鬧的這檔子事兒。」
「對了,岳陽那邊查出什麼了嗎?」趙昊壓低聲音問道。
馮保緩緩搖頭,用只有兩人能听到的聲音道︰「那天在船上的所有人,包括保護老封君的錦衣衛,各個都抓起來上了大刑,好幾個皮都扒了,可就是沒人招供。」
「也是,招了要滅門的。」趙昊盯著手中的石子道︰「所以這件事更應該慎重了,不然會出更多亂子的。」
「那你有兩頭兼顧的法子?」
「清丈田畝肯定要堅定不移的搞下去,只是把戰線拉長一點,比如限期三到五年完成。」趙昊便嘆息道︰「先把眼前這關過去吧……」
「也只能如此了。」馮保點點頭,和稀泥雖然不是好辦法,但眼下卻是唯一能讓雙方都接受的方案。
兩人商議了許久,快中午時馮保才離開大紗帽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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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昊送走他便轉回臥室,繼續給岳父大人侍疾。
卻見張居正又醒了,輕聲問他怎麼去了那麼久?
趙昊一邊給他擦身上,一邊答道︰「岳父對馮公公說要回家,馮公公心下不忍,便和孩兒商量,能不能想個兩全的法子,既能幫岳父月兌身,又不影響岳父對改革的掌控。」
說著便將跟馮保商量的法子,如實稟報了岳父。
張居正安靜的听著,听趙昊說到‘歸葬不丁憂,停薪不去職’,‘選傀儡入閣以信鴿遙控’時,他不禁眼前一亮,這樣確實不用擔心失去權力了。
「只是那些人,能同意嗎?」張居正有氣無力的問道。說實話,他被百官齊心給那五個畜生求情驚到了。
真只是不願有辱斯文嗎?那去年要廷杖劉台時,怎麼就沒人求情,還得張居正自己給自己個台階,免了那孽畜的廷杖。
所以在張相公看來,今年這幫人一擁而上,根本就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給那五人求情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還是反對自己奪情,反對清丈田畝!
他很清楚,丈田一事,百官肯定很難受,但沒人敢當面反對,那就當沒人反對,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但現在大家已經近乎撕破臉了,百官能接受他這樣的安排?
「問題應該不大,一來岳父這次病倒也不全是壞事,至少輿論不再一邊倒的認為,岳父才是此番事件的主謀。听說今天,好多官員都去宮門,向皇上和太後請願了。」趙昊便輕聲答道︰
「如果岳父再稍稍寬限下清丈田畝的期限,相信他們會捏著鼻子妥協的。」
「……」張居正沉默了許久。趙昊都以為他是不是又睡著時,才听張相公幽幽道︰「三年……」
「好,那孩兒請家父和申狀元把話傳出去,希望他們不會再不識相。」趙昊點點頭,暗暗松了口氣。
他就知道張相公會同意將清丈田畝的期限延長到三年的。
因為在另一段時空中,這件關系國計民生的大事,自從萬歷五年提議以後,就引起了巨大的阻力。整個奪情事件中百官和執政一方,其實就是圍繞著這件事在角力。
原定于萬歷五年十月開始的清丈田畝,結果到了萬歷六年張居正歸葬返京後才實行。而且時間也寬限到了三年。
張居正還特意囑咐負責此事的各省巡撫‘清丈事,實百年曠舉,宜及僕在位,務為一了百當。但若草草了事,難免徒為虛文耳。為百姓立經久計,須詳細精核,不宜草草,此事只宜論當否,不必論遲速。’
一方面表明要自己在位時將此事辦成,一方面又要經辦者注意方法、不要急躁,其實就是擔心鬧出大的事端來。
到了萬歷九年,三年限期將滿,照例給事中可以按限徹查,指名提劾了;但張居正卻還是吩咐各省慎重將事,並破天荒的命六科從緩提劾。
這是張相公自己打自己臉,對清丈田畝沒信心了嗎?
並不是,權傾天下的攝政如此注意工作方法,正是他希望自己在位時完成這一百年大計的表現。寧肯破壞規矩,也不希望因為催逼太急,導致下面‘草草了事’,讓新立的田冊‘徒為虛文’。
孟子曰‘夫仁政必自經界始‘,在田畝沒有清丈以前,人民的負擔不能公允,便是最大的不平。張相公就是想減輕平民百姓的負擔,讓大地主承擔起對國家應盡的義務,以此來化解帝國的危機。
本應如此,本當如此。
然而,張相公的努力還是失敗了……
因為靠本身就是大小地主的官吏,來執行清丈田畝,根本就是不切實際的。
ps.先發後改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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