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蔡一林精神抖擻的走出療養院大門時,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了。
便見門口警戒線外的樹蔭下,一個穿著長袍,頭戴網巾,背著個單肩牛皮包,鼻梁上架著厚厚鏡片的消瘦年輕人,正在翹首以待。
「二哥!」看到他出來,年輕人便興奮的揮著手,朝他跑過來。
「一森!」蔡一林大喜過望,快步迎上去,給了青年一個熊抱,然後雙手按著他的肩,拉開距離上下打量起來。「好家伙,長成大小伙子了!」
「二哥,我都三十的人了!」蔡一森一陣哭笑不得。
「哦,是嗎?哈哈哈!」蔡一林不好意思的大笑道︰「時間這麼快啊?!對了,爹媽好嗎?家里都好嗎?」
「都好都好。」一森忙點頭道︰「不過我也兩年沒回金陵了。大哥接他們到椰城養老也不肯……」
「沒法讓爹媽看看自己的威風,咱們蔡副主任很失落吧?」蔡一林攬著一森的脖子,一邊大步流星朝著碼頭走,一邊大聲笑道。
「怕是這樣。」一森扶著自己的眼鏡,生怕給孔武有力的二哥擠掉了。他是離不開眼鏡的高度近視,這才沒撈著上警校,中學畢業後走上了記者這條路。
「蔡副主任公務繁忙,讓我替他來接二哥。」
「也不敢勞你這個大記者的大駕。」蔡一林笑道︰「我在歐洲還常能看到你寫的文章呢,我們司令還說哪天把你請去里斯本,給我們艦隊整幾篇大活兒。」
「那感情好……」兄弟倆親熱的說著話,來到了碼頭上,準備坐船去椰城。
「首長,等等!」這時身後響起個銀鈴般的聲音。
蔡一林回頭望去,見是個穿著淺藍色工作裙的女孩子,正提著個籃子跑過來。
確定對方叫的是自己,他站住腳,含笑看著那個防疫處的女孩子。
江南地區女性勞動參與率一向很高,就連集團總裁都是女性,有女性工作人員一點不稀奇。
那女孩子氣喘吁吁跑過來,先將裝滿熱帶水果的竹籃遞給蔡一林的警衛員,上氣不接下氣道︰
「算日子今天首長解除隔離……哦不,結束療養,我請了一個小時的假,代表大家來送送首長。」
「謝謝你,也謝謝大家。」蔡一林心中一暖道︰「你們也都保重身體。」
「對了,首長,四個木念?(peng)!」女孩子忽然又蹦出一句,听得蔡一森一頭霧水。
「不錯不錯,答對有獎。」蔡一林卻哈哈大笑起來,讓警衛員從行李中取出一枚藍寶石。他接過來遞給女孩子道︰「這玩意兒在非洲不值幾個錢,去首飾鋪打個吊墜之類蠻不錯……」
「這個太貴重了。」女孩子趕忙把手背到身後,腦袋搖成撥浪鼓。
「收著吧。」蔡一林笑道︰「說了就得兌現。」
「我不要,我想請教您個問題,成嗎?」卻听女孩子落落大方道。
「你問吧?」蔡一林點點頭︰「我盡量回答。」
「我想知道……」女孩子大大眼楮中閃過一絲茫然,字斟句酌的問道︰「我們的海警和子弟兵,跟朝廷的官軍誰厲害?」
「呵呵,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啊……」蔡一林啞然失笑道︰「官軍分各種各樣的,有的常年吃不飽飯,連像樣的武器都沒有。有的披堅執銳,百戰不殆。我只能告訴你,我們絕對比大部分官軍強。不過和真正的精銳比的話……又沒較量過,誰知道呢?」
蔡一森莞爾一笑,二哥說話也越來越有水平了。滴水不漏又不墜威風。
「那要是有一天,」可那女孩子卻不依不饒的問道︰「真對上了呢?」
「那我只能說,我們永遠在戰略上藐視對手,在戰術上重視對手。」蔡一林吃過的米比對方走過的路還多,怎麼可能會被個小姑娘問住。
在對方繼續追問之前,他便接著道︰「姑娘,你只要記住一件事,我們是當世最強海軍就夠了。」
女孩子聞言安心許多。嘴唇囁喏幾下,便忍住沒再問下去。
等她回過神來,發現那塊藍寶石不知何時已經到了自己手中。
而蔡一林已經上了船,站在甲板上向她揮了揮手。
女孩子趕緊使勁揮手向他作別。
~~
客船緩緩行駛在海峽中,碼頭和小島都早已看不見蹤影。
蔡一林卻依然抱臂立在船艉甲板上,神情有些凝重。
蔡一森走到他身邊,點兩根煙遞給二哥一根。
兄弟倆便一起看著海面抽起煙來。
「還在想那個女孩子的問題?」蔡一森輕聲問道。
「嗯。」蔡一林緩緩道︰「她的問題讓我有些不安。」
「是她想問沒問出口的問題吧?」蔡一森輕笑一聲道。
「大記者真是火眼金楮啊。」蔡一林點點頭,深吸口煙道︰「其實這個問題,在海警中也經常有人提起。能感覺到,這幾年大家越來越焦慮了。」
「是啊。」蔡一森將煙蒂嫻熟的彈到海中,轉身倚靠在船艉護欄上,看著二哥那張憂心忡忡的臉,知道他就也是焦慮癥患者之一。
「皇帝已經二十五了,朝政卻還在張相公手中,換了誰都不會甘心的。」說著一森壓低聲音道︰
「但滿朝文武都是張相公的人,又有太後壓著,他也翻不過身來。但這位皇帝陛下是個極執拗的人,此路不通,他便另尋蹊徑,想學正德皇帝,通過內操得到一支天子親軍來給自己撐腰。」
「哦,什麼時候的事?!」蔡一林深感震驚。
「就是今年春天的事,皇帝要去萬壽山祭祖,借口參謁路上需要護衛,便下旨選內豎少年強壯者三千,授以兵器,操于內廷,據說火槍聲在宮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蔡一森嘆氣道︰「此事已經成為京師頭等熱點,但上頭不許見報,所以你在報紙上沒看到。」
「嘶……」蔡一林皺眉听著,煙燒到手指才察覺,趕緊甩手將煙蒂丟入海中。「皇上不是有禁兵嗎?干嘛還要再練?」
「你說的是御馬監的四衛營和勇士營?皇帝可能覺著,它們在馮公公手里太久了,關鍵時刻不值得信任吧。」蔡一森淡淡道︰「皇帝親自訓練天子親軍,擺明了就是對御馬監不信任。」
「那張相公什麼反應?」蔡一林輕聲問道。這事兒看起來是沖著馮保去的,但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
「張相公當然不會親自下場,有的是人替他發聲。」當記者的就是消息靈通,蔡一林對萬里之外的朝堂爭執如同親見道︰
「先是皇帝命太僕寺撥戰馬六千以供內操,兵部尚書張學顏堅持不肯給馬,又上書請停內操,皇帝不听。」
「隨後,一個叫董基的給事中上書說,這三千人對皇帝的安全造成了危險。說什麼‘輕以凶器嘗試,實為陛下危之’,‘不知此皆無當實用’。何況因為陛下操練太重,已經死了好幾個,三千內豎已有怨言,‘危無逾此者’……」
「不過皇帝是鐵了心了,他直接下中旨把董基貶去萬全都司,到東北玩泥巴去了。」蔡一森接著道︰「同時皇帝下旨辯白說,‘內臣及內操俱系先朝建置,為奉祀山陵及朕恭祀南北郊護從而已,已各有旨,安復煩言?再有沽名建白者,廷杖伺候!」
蔡一林點點頭,他是投筆從戎的,能听得懂那些文縐縐的官樣文章。也知道萬歷皇帝依據的是武宗故事,也算沒有違背祖制。實事求是的說,反倒是文官在打自己的小算盤。
他听項司令說過。大明的文官最怕皇帝習武掌兵,看來果然如此。
「皇帝又打個巴掌揉一揉,放軟語氣說,等隨駕祭祀完畢,就歸還軍器,解散內操。」蔡一森笑道︰「不管皇帝是不是緩兵之計,這套組合拳下來,張相公這邊也只能暫時消停,靜觀其變了。」
「你說會不會解散呢?」蔡一林問道。
「反正我不信。」蔡一森撇撇嘴道︰「辛辛苦苦操練的天子親軍,怎麼能沒派上用場就解散了呢?」
「那倒是。」蔡一林失笑道︰「你都明白,張相公肯定更明白。後來呢?」
「還不知道,這就是最新的消息了。」蔡一森又點根煙,叼在嘴里道︰「我級別不夠,只能看到明發在邸抄上的這些,你要是想知道更多內情,就得問大哥了。」
到了蔡一木的級別,是可以看到下面人看不到的機密參考的。
「大哥多守規矩?打死不會透露的。」蔡一林搖頭失笑。
「那就只能也靜觀其變了。」蔡一森不羈的撇撇嘴道︰「不知道為什麼皇帝突然來這一出,就挺奇怪的。我听說,小道消息,不能保真啊——」
說著他對蔡一林耳語道︰「張相公快不行了……」
「哦?」蔡一林驚得合不攏嘴,半晌方低聲問道︰「那麼總司令呢?」
「集團二十年大慶,大老板應該還在蘇州吧。」蔡一森有些不確定道︰「不過現在有了飛剪船進京也快,這個季節又是順風,應該三天就能從浦東到天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