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淞江堤上,雨中草亭內。
趙守正站起身來,對他的佐雜官們訓話道︰
「諸位有管學校的,有管稅收的,有管和尚道士的,平日里各司其職,互不干涉。」
趙二爺話鋒一轉,又沉聲道︰
「但現在不是平日,才剛剛入梅不到一個月,大水便淹沒了整個昆南。洪水來勢洶洶,遠超往年!」
「方才本縣攜眾士紳巡視江堤,只見江水距離堤面已經不到一尺了。而且大堤在洪水沖刷下,多處出現壩體月兌落的現象。」
「照這勢頭下去,不用等到颶風季,再下個幾天的梅雨,姚家堰、南山寺、龍王廟幾處江流回彎處,還有三江口,都會被沖塌的。」趙二爺說著,加重語氣道︰
「然而,只有臨近幾個村的老百姓,在里中老人的帶領下自發的挑土固堤,其余人一概不見。再這麼繼續自掃門前雪下去,昆北一定會在夏收前被淹掉的!」
「這麼嚴重了嗎?」除了河泊所楊大使以及幾個閘官、壩官之外,其余人一概不了解堤上的情況。
整日生活在安全的縣城里的人,很難對洪澇災害產生什麼危機感。
洪澇滔天,與我何干?
「嚴不嚴重,自己沿著江堤走一圈就心里有數了!」趙守正冷哼一聲道︰「本縣現在有且只有一個任務,那就是修堤抗洪!」
「本官宣布,立即成立防汛指揮署,由本官擔任總指揮坐鎮,本縣所有官員,都要听從指揮署的調派。我不管你們原先是什麼差事,統統都要放下,接下來幾個月,全力以赴抗洪救災!」嚴厲的目光再度掃過眾官員,然後趙二爺沉聲道︰
「指揮署就設在南山寺,洪水一日不退,本官就一日不回縣城!」
「啊!」眾官吏聞言目瞪口呆。
「嘶……」何縣丞和白主簿齊齊倒吸口冷氣。
那一直沉默的熊典史,兩眼卻放起了光。
「使不得啊大老爺!」片刻的錯愕後,官員們趕忙拼命勸說趙二爺不要干傻事兒。
「南山寺年年都會被淹的!」
「之前,那里建的是龜山書院,後來被大水沖毀了,才在原址重建的南山寺啊……」
「太危險了,大老爺!」
「諸位不必再勸。」趙二爺一擺手,正色道︰「本官身為一縣父母,當保一方平安,何惜此身?!」
「縣尊三思啊!」何縣丞雖然不忿趙守正,但也不能看他白白送死……畢竟一縣之主要是被水沖跑了,他們這些輔佐知縣的佐貳官,都要被判刑的。
「現在還遠沒到洪水凶猛的時候,等到了颶風來臨,風高浪急之時,水勢會凶猛十倍,弄不好就會堤毀人亡的!」
「那就抓緊時間,搶修堤壩!」趙二爺卻拿出了那股子橫楞的紈褲勁兒。
你們不是不在意嗎?那老子這個縣太爺就住在堤上不走了。
這是**果的綁架啊!
縣太爺都住在堤上了,下面的佐雜們哪敢回縣城住?都得乖乖的陪著。
不然,日後大老爺給穿小鞋還是輕的。被參一本臨陣月兌逃,他們可是要被罷官治罪的。
對于他們這些微末小官來說,朝廷甚至不會派員調查,只听知縣一面之詞,就會草率決定他們的命運。
雜佐官們忍不住現出沮喪的神情……
「下官願同縣尊共進退!」熊典史卻忽然來了精神,出列一抱拳道︰「從今天起,就日夜守在南山寺,供縣尊驅馳!」
讓熊典史這一帶頭,白守禮、鄭乾等人也只好硬著頭皮表示,也要住在南山寺,與大老爺同生共死。
「沒必要都在這里。」趙守正卻一擺手,謝絕了眾人的好意。
佐雜們聞言心下一松,希望自己能好運留守。
「咱們應該分駐各處要緊堤段。」誰知卻听趙守正話鋒一轉道︰
「這樣吧,何縣丞帶幾名官吏駐守三江口;白主簿也帶幾個人駐守姚家堰;熊典史帶人駐守龍王廟。咱們四人各守十五里……當然要听本官統一調度指揮。」
「不只是你們這些穿官衣的,還有六房的書吏,他們都是本鄉本土,守衛家鄉、責無旁貸。要把責任細分,落實到人,每一段江堤,都要明確的負責人,誰那里塌了,直接跳江就行了。」
「回頭本官會讓人去具體安排的,你們先心里有個數,趕緊回去把手頭的差事交代一下,今晚就要各自到崗!明天上午就要各自開工,加固堤壩!」
「遵命……」佐雜們硬著頭皮應下,何縣丞不得不提醒道︰「縣尊,征發民夫還需要些時日呢。」
「汛情不等人,不能按部就班的征發了!」趙守正斷然道︰
「先在災民中推行以工代賑,從明天起所有青壯一律上堤挑土,婦女老人編筐做飯,不勞動者不得食!」
趙二爺便宣布了昨晚討論出的幾條決定。「昆北的百姓由士紳里長帶領,自帶干糧工具,明日必須到位!」
雖然還沒有具體的治水方略,但讓全縣先動起來,進入抗洪搶險的節奏,把薄弱的江堤加固起來,總是沒錯的。
「自即日起,本縣進入緊急狀態,嚴打哄抬糧價物價,造謠生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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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眾官員領命而去,草亭中只剩下趙昊父子。
趙守正這才卸下了威嚴大老爺的偽裝,邀功似的朝趙昊笑道︰「兒子兒子,為父像那麼回事吧?」
「比昨天強點,就是情緒拿捏還不到位,轉折突兀、缺少鋪墊,而且不要動不動就喊口號,高調唱多了就沒用了。」
趙昊輕嘆一聲,點評總結道︰「父親這陣子已經多少大話?‘誓與江堤共存亡’,‘絕不餓死一個人’,‘洪水不退一日不回’——話說的這麼滿,被打臉了怎麼辦?會淪為別人攻擊父親的口實的!」
「啊……」趙守正聞言不禁忐忑道︰「青藤先生不是說,當官就要說大話辦大事嗎,不聲不響還不如個蛤蟆。」
「父親往後只听他給你出的主意,不要連他信口胡柴都當真。」趙昊無奈的扶著額頭,老爹這人太信實了,徐胖子說啥他信啥,弄不好就被他帶溝里。
不過話說過來,整個昆山縣的官員士紳百姓,都帶著或濃或淡的敗犬之氣。
通過短短的接觸,趙昊就明顯感覺到,所有人被籠罩在可怕的失敗者情緒中。
在這種情緒支配下,人們不相信勝利會到來,不相信奇跡會發生,反而會陷入宿命的漩渦中。
結果就是他看到的這樣——官員們懈怠,士紳們自私,老百姓麻木。
想想那前任馮縣令,都被這樣一個環境給糟蹋成什麼樣了?
也許自信無畏且鈍感的趙二爺,正是適合昆山官民的那一款老父母吧?
當然前提是,趙二爺吹得那些牛,得實現了。
不然,強行驅動起來的昆山官民,肯定會徹底變成灰暗的宿命論者的——
反正怎麼掙扎也不會又改變了,我們往後還是少費點兒力氣吧。
哎,趙公子感覺自己肩上多了副沉甸甸的擔子。
咦,這跟我有什麼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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