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輔的職責?」高拱和張居正對視一眼,攏了攏鋼針似的胡須道︰「無非就是輔弼君王,典領百官;治理國政,調理陰陽嘛。」
「玄翁說的是宰輔的職責,不是首輔的。」李春芳輕輕搖頭笑道︰「我們內閣大學士不是宰相,也不是丞相,大明朝自太祖罷中書、廢宰相,就沒有宰輔了。」
「大道理是這樣沒錯,可事實上怎麼回事,誰都心知肚明。」高拱眉毛一挑,露出不耐之色道︰「內閣就是宰輔,只是喚了個稱呼罷了。那些借此否認自己是宰相的大學士,不過是想要推卸責任罷了。」
「呃,呵呵……」李春芳聞言一陣尷尬,苦笑搖頭道︰「玄翁還真是說話不留情。不過老夫絕非為了自辯,只是想提醒玄翁,我們並非名正言順的宰相。不過是替皇上起草詔令,批條奏章,商承政務罷了。說白了,我們的權力來自于皇上,而並非官職本身。這一點,就決定了我們能做的事情,比真正的丞相少得多。」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誰的權力還不是來自皇上?」這話高拱更不愛听,可他更沒法反駁。「你管它黑貓黃貓,能抓老鼠就是好貓。」
「還是不一樣的。」李春芳卻依舊搖頭,他知道說服高拱這頭 牛很難很難,但這些話今天不說,就再也沒機會說了。哪怕是為了給自己減輕歷史責任,他也要自顧自道︰
「比如宰相可以中書省、政事堂,甚至以丞相府的名義發布政令。‘權責自負’,那才談得上‘銳意進取,不避斧鉞’。而內閣的職責是為皇帝草擬旨意,一切都是以皇上的名義行事,功成在上自不消說。可要是搞砸了事情,惹起了民怨,縱使我等主動引咎,可最終責任,還是歸于皇上。」
說著他長長一嘆道︰「每念至此,我輩焉能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每走一步都慎之又慎,唯恐令之尊平白得咎啊,」
「元翁這大道理,老夫記下了。」雖然覺得他是在自我撇清,但高拱還是有些被觸動了。因為隆慶皇帝無以復加的信任,這方面他確實不大講究。「以後會多加注意,不能給皇上抹黑。」
「玄翁真是從善如流。」李春芳親手給他斟一杯酒道︰「其實只要把言路控制好,就差不多了。下面人說幾句不打緊,只要這幫人不詐唬,上上下下就能交代過去。」
「老夫也是這麼想的。」高拱又看一眼張居正,心說戲肉來了。便冷聲道︰「所以這次要好好考察科道,徹底剔除害群之馬,狠狠殺一殺言官的歪風邪氣。」
說著他呲牙一笑道︰「這事兒是老夫以吏部尚書的身份來辦,總不算諉過于上了吧?」
「不算是不算。可也要注意分寸啊。殺雞儆猴是必要的,趕盡殺絕只會招來更大的怨恨啊。」李春芳只好苦笑道︰「考察是都察院和吏部共同進行,你辦得人太多,趙閣老也不答應呀。」
「他不答應?」高拱嘴角一挑,端起酒盅一飲而盡道︰「那就跟他們一起滾蛋!」
啪的一聲,燈花炸開,李春芳和張居正的眼皮都突地一跳。
雖然都知道高拱要對趙貞吉動手了,但如此肆無忌憚講出來,就連不谷都覺得真尼瑪太囂張了……那可是與他平起平坐的太子太保、掌都察院事的文淵閣大學士啊!
盡管誰也不懷疑高拱有這能力,可也不能絲毫都不加掩飾啊。這是把自己當皇帝了嗎?
張居正夾了一筷子煮干絲,低頭慢慢咀嚼起來。心說不過也是,高胡子聖眷無雙,無欲則剛,換成自己也一樣沒什麼好忌憚的。只是不會像他這樣咋咋呼呼、上頭上臉罷了。
看到李春芳臉上難掩震驚,高拱也自知失言,便干笑一聲道︰「老夫和他不對付不是出于私怨,是因為他阻撓我革舊布新。」
「那玄翁有沒有想過,他阻撓你改革,會不會也不是出于私怨呢?」李春芳抓住要害,反問一句。
「這……」高拱神色一沉道︰「大明國事已經到了蜩螗沸羹,不改不行的地步,我不管他是誰,出于什麼原因,反對改革就不行!螳臂當車就要被無情碾碎!」
「改革這種事,是把內閣乃至六部的反對者都清除掉,換上一幫自己人,就可以順利推行嗎?」見他幾近走火入魔,李春芳也沉下臉來,嚇得侍奉的侍女都悄悄退下,以免看到不該看的場面。
「哪怕你把兩京公卿都擺平,還有十三省一千四百多個州縣的官員士紳呢,你怎麼讓這些人都同意?總不能把他們也換光殺光吧?」
「殺一批換一批,想辦法拉攏一批,總能讓他們听話的。」高拱悶聲道︰「海剛峰在江南推行一條鞭法,不也蠻順利嘛。」
「這話說給外人听听也就罷了,他那兒到底怎麼回事兒,咱們都清楚。」李春芳呵呵一笑,要是沒有趙昊和江南集團力挺,江南的鄉紳早就造海瑞的反了。
「不管你搞什麼花頭,改革無非就是想損有余而補不足。放眼天下,有余的就是這些鄉紳,你要改革就是動他們的利益。有道是,奪人錢財如殺人父母,你要殺人家老母了,他們恨都恨死你了,怎麼可能會支持你?」
臨別之際,李春芳終于將憋了很久的話,毫無顧忌講出來。
「話到這份上,我也就不怕說的露骨了。都說我朝與鄉紳共天下,城里歸朝廷管,農村歸鄉紳管。可我朝城市里才多少人?九成以上的人口都在農村,在鄉紳與宗族手中維系著。損害這些人的利益,得不到這些人的擁護,管你是管仲衛鞅再世,也難免落個二王的下場!」
「……」一番話說得高拱難以反駁,他對大明的民情弊病了若指掌,焉能不知李春芳說的是實情。
在這個積弊百年的帝國改革,那是要抱著粉身碎骨的覺悟,而且成功的希望還很渺茫。
「有些事,總要有人做的。」這時,一直保持沉默的張居正輕聲道︰「不做就一點希望沒有,做了總會改變一些東西,至少我輩問心無愧。」
「要是變得更糟了呢?」李春芳反問他道︰「王文公變法時,也是為了大宋好的,可結果只給百姓帶來了苛政,給朝廷帶來了黨爭。宋朝非但沒有變強,反而更弱了,這才有了靖康之恥!」
「要以史為鑒啊,二位!」說著他語氣愈發激昂道︰「未來大明的前途就在你們手中,一定要為皇上,為國祚負責啊!」
李春芳這些話,為什麼之前不說?因為那時他還在位,大家有利益沖突,對方肯定是不會听的。現在他已經退了,大家沒了競爭關系,對方才有可能心平氣和的,听進這些逆耳忠言去。
「元翁所謂的負責,就是什麼都不做?」高拱心情沉重的哂笑一聲道。
「燮理陰陽怎麼能叫什麼都不做呢?」李春芳見他有所觸動,倍感欣慰的笑道︰「把大明比作一個大家庭,皇上就是家長,我們則是管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要我們操心,哪里屋子漏雨了要趕緊修補,這個月的用度緊了要想辦法騰挪,老爺夫人吵架了要想法子調和,少爺在外頭惹了事兒,要掏銀子賣平安……一切的目的都是把日子湊合過下去,能撐上幾年,交給下一位管家,就功成身退,便可俯仰無愧了。」
「真是听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便听高拱揶揄笑道︰「老夫終于明白該怎麼當首輔了,就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唄。」
李春芳老臉一紅,強自分辯道︰「那不可恥,和尚的職責不就是撞鐘嗎?最可憐的是,鐘都破了,你欲撞而不得,到時候連和尚都當不成!」
「好,那老夫請問元翁,我們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這鐘就不會破了嗎?」高拱把臉一沉,道︰「水滴石穿,繩鋸木斷,何況那麼大的鐘杵,那麼破的鐘。」
「這……小心敲,多修補,總能多敲它幾年。」李春芳憋了一會兒,方勉強答道︰「將來等鐘實在破得實在沒法敲,香客們就願意捐錢重鑄一口新鐘了。」
「更可能金甌破,廟關張,和尚死光光。」高拱冷哼一聲道︰「至于香客們,換一家廟燒香就是,沒必要陪著廟一起死。」
李春芳心說,和尚也可以換個廟撞鐘的,但那就太不像話了,實在不是他的身份該說出口的。沉默片刻,便幽幽一嘆道︰「一代人管一代人的事兒,鐘還能敲下去,我們敲著就是。」
大家不是一路人,再費口舌也沒意義了,高拱便點點頭,換個話題道︰「元翁此去,不知何時能再相見,還有什麼事情要吩咐,請一並示下吧。」
這就像後世干部退二線談話,你這時候提要求,領導會盡量滿足,過了這村,那就沒這店兒了。
換言之,就是別扯些沒用了,給你自己整點事兒實惠得了。
知道自己這份苦口婆心,沒有起到預想的作用,李春芳略略失望的嘆氣道︰「多謝高閣老關心,不過先考犬子都已經得了蔭贈,我個人已經沒什麼遺憾了。」
頓一頓,他話鋒一轉道︰「只是想替家鄉父老,向閣老求個情。」
「請講。」高拱點點頭。
「前日听大司徒言,閣老有意今年將全部的漕糧海運,還請高抬貴手,給百萬漕工和沿岸百姓留條活路啊。」李春芳離席,向高拱躬身拱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