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中。
見趙守正不接他的辭呈,史知縣都快要哭出來了。
「府尊,難道朝廷決定要查辦下官?故而連辭職都不許?是不是錦衣衛已經在路上了……」
他自己嚇自己,嚇得不爭氣的眼淚,終于順著面頰流下來。
「別胡說。」趙守正看他這可憐兮兮的樣子,不禁笑道︰「朝廷真要辦你,本官早讓你回家去了,還跟你這兒廢話什麼?」
「啊?」史聞定一個機靈道︰「難道還有寰轉的余地?」
「算你運氣好。」趙守正笑道︰「省里本來是有人想拿你當替罪羊的,正趕上前番林中丞來府里視察,告訴我殷部堂年底要進剿藍一清、賴元爵部,我便趁機進言說,這時要以大局為重。你揭西的兩百里山區,要是從現在動手,還可以穩一穩,說不定能不跟著亂。這要是臨陣換將,新的知縣幾個月以後才能來上任,那就什麼都耽誤了。對吧?」
「嗯……」史聞定重重點頭。
「林中丞覺得我說的也有一定道理。最後答應,再給你一年時間。這一年里,你要全力安撫揭西的寨民,讓超過半數的村子退出連寨自保。」趙守正也給他倒杯茶道︰「怎麼樣,有沒有信心?」
「府尊真是下官的再生父母啊。」史聞定流下了感動的眼淚,帶著哭腔道︰「我回去後就扎進山里,一個寨子一個寨子的去談,談不過半我就不回來了!」
「不錯不錯,態度可嘉。」趙二爺笑著遞給他那本‘揭陽縣績冊’道︰「不過呢,也要注意方法。」
史聞定趕緊雙手接過來,翻開一眼,見本年考核的大頭是兩項,揭西就是百姓的安定率,揭東則是楓江水利工程
「楓江?」史聞定對自己境內的河流自然了若指掌,他沉吟一下道︰「府尊是要重修三利溪?」
三利溪是宋朝元祐年間開掘的水利工程,聯通了韓江與榕江,上起府城,下經揭陽,至潮陽界入海,使三縣受益而得名。但早已經湮塞多年了,弘治五年曾疏浚過一次,但沒幾年又堰塞了。到現在只剩一道小河溝,能雨季時泄洪而已。早無灌溉運輸之利了。
人們都已經忘記‘三利溪’這個惠澤三縣百姓數百年的名字,只把連接韓江與練江的那段小河溝叫做楓江。
「不錯。」趙守正點點頭道︰「這次要總結弘治年間的教訓,全部推到重來。將河道裁彎取直、束水沖沙,至少保證二十年不用重新疏浚!」
「那這工程可大了去了……」史聞定不禁頭大道︰「本縣只有五六萬人口,其中一半還在揭西山區里不肯服役……」
「人家在山溝溝里,又享受不到水利的好處,當然不願意白干活還得自帶干糧了。」趙守正笑道︰「放心,這次咱不白用老百姓,管吃管住,見月還給工錢。你說他們願不願意干?」
「當然願意啦,那些山民窮得叮當響,就是不給工錢,只要能管頓飽飯,肯定就搶著干啊。」史聞定眼前一亮道︰「那樣誰還跟著藍一清、賴元爵他們鬧騰啊?」
說完卻又嘆了口氣,頹然道︰「可縣里太窮,光管飯也管不起啊。」
「不用縣里出錢。」趙守正把手一揮,又拿出剛才跟黃一龍說的那一套來,把江南一帶開發公司的模式講了一遍,完事兒笑眯眯道︰「你覺得吼不吼哇?」
「吼哇吼哇!」史聞定是舉人官,不像黃一龍那種進士出身的那麼多顧慮。再說他都死馬當活馬醫的時候了,哪管你是不是鴆酒,只要能止渴就行。
此事遂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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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是普寧知縣戴九疇,趙守正給他的頭號任務是榕江南河與龍江的聯通工程。
然後是澄海知縣蔡楠,被賦予的頭號任務是韓江下游拓寬工程。
至于程鄉知縣洪敷言、大埔知縣曾廣漢和平遠知縣滕表章,這三位革命老區知縣,在除了維穩重任外,也領到了韓江上游干流——梅江的綜合治理任務。
就連惠來知縣葉朝鎮,也被賦予疏通龍江,全面整治神泉港流域的重任。
雖然真正的工作,要靠未來的潮州開發總公司來擔當,但沒有諸位知縣的全力配合,也是萬萬不行的。
「在接下來一年里,各縣都要將興修水利工程放在重中之重。只要各縣都能順利完工,那麼我們潮州十府就再不是一盤散沙,而是互聯互通的整體了!」趙二爺站在那副潘季馴制作的潮州水利工程圖前,一次次向他的知縣們,宣達著他的宏圖大志。
在那張有半面牆大的圖紙上,最醒目的是韓江、韓江的上游干流梅江、練江、榕江、榕江南河、以及黃岡河,這六條寬闊的大河。潮州十縣的縣城,皆在這六條河畔的大小平原上。就是這六條大河哺育了潮州十縣的百姓。
但這六條河大半互不相連,讓各縣無法像水網密布的江南那樣,各府州縣,鄉鎮村,都緊密聯系在一起。
天生河工潘季馴初一來潮,就意識到了潮州的癥結所在,為他們量身打造出這個互聯互通的水利規劃。通過一系列拓寬自然河道、挖掘人工河道工程,誓要將這六條大河互相聯通在一起!
廣東河流水量極為發達,一旦這一系列工程完工,便可保證四百料的沙船滿載暢行于十縣之間。這份得天獨厚的優勢,不發揮出來就太對不起老天爺了!
也正因為有了這套宏偉的計劃,林潤才直接宣布由他來長期署理潮州知府。而不是回省城先跟布政司衙門通通氣再說。
無它,誰耽誤了這件事,誰就是潮州的罪人,廣東的罪人!
而放眼大明,除了趙守正之外,誰也做不成這件事!
這種情況下還要瞻前顧後,才會讓省城那幫官員瞧不起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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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進來的,是海陽知縣的秦舜翰。
這時趙二爺已經連干九把,筋疲力盡的癱在了羅漢床上,看到他進來,連眼皮都抬不起來了。
「哎呀,兄長真是太拼命了,讓他們晚回去兩天,慢慢聊就是了。」秦知縣心疼壞了,趕緊從袖中的小銀盒中,捻出一片老參片給他含上。
「我是故意的,這樣他們才會有緊迫感。我這邊一松,他們就不當回事兒了。」趙二爺靠在大迎枕上,嘶啞著嗓子道︰「前段時間定了那麼多事情,得一一落實下去,心里才踏實。」
「不行我這邊就改天吧,反正兄長是知道我的,小弟已經夠緊了,對吧?」秦舜翰忙笑道。
「嗯,你是跟他們感覺不一樣,不過還是得更緊點兒才好哇。」趙守正笑笑道︰「他們除了日常事務,就是一兩個大活。你這兒可不一樣啊,府城是全府各縣的領頭雁,要做的大活比他們多得多,而且還得干的比他們都漂亮才行。」
「兄長放心,我既然留在府城,就是準備好好跟你大搞特搞的。」秦舜翰忙把胸脯拍得山響。
「是我耽誤了你啊。」趙守正拍拍他的手,歉意道︰「要不你這會兒,就該在省城享福了。」
「一切為了兄長嘛。」秦舜翰身子酥了半邊,忙漲紅了表態道︰「你在潮州多久,小弟我就待多久。」
其實他本已該離任了。朝廷之前就下了旨意,命他調任廣東布政司經歷。布政司經歷是從六品,也算升了半格,然而沒什麼卵用。
因為真正有前途的路數,是知縣任滿一屆後調進京中擔任監察御史。次一點的是去六部當主事。雖然御史和主事也都是正七品,但磨刀不誤砍柴工,用不了幾年就能放知府了。
像他這種在地方上打轉的,根本沒啥前景,且熬著吧。
但李知府的失蹤改變了一切,為了維持府城的局面,省里緊急行文,秦知縣暫緩交印,留任至事態平息後再說。
為避免給他添亂,新上任的知縣——前昆山典史熊夏生則被省里一紙調令,暫借到按察司衙門听差去了。省里的候補知縣沒有幾十個,也有十幾個。熊夏生個小吏出身的知縣,為大局犧牲一下算得了什麼?
本來這也只是暫時的,然而事態的發展讓秦舜翰漸漸不想走了。尤其是趙守正署理知府,定下了那些宏大的計劃後,更是攆也攆不走他了。
人這一輩子,能建功立業的機會可能只有幾次,不抓住了搏個名垂青史,簡直對不起老天爺啊!
所以他向中丞大人堅決表態,願意留下來輔佐趙府尊,繼續為潮州建設添磚加瓦。
林潤十分感動,而且趙守正初來乍到,也確實需要個知根知底的知縣打輔助,便同意他以布政司經歷兼任海陽知縣。
至于可憐熊典史則被林潤要到了巡撫衙門,作為跟趙昊聯絡的紐帶。不過話說回來,能在省里歷練一番,對熊典史的將來大有好處,只是不能在趙二爺新事業草創期效犬馬之勞,讓他感到悵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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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兩人聊完了筆架山潮州制瓷園區的規劃,秦知縣告辭離去時,已是深夜了。
趙守正把他送到垂花門口,轉回後在院子里沖了個涼,這才在四大金剛的陪伴下,伴著今日最後一通九下雲板聲,疲憊的入睡了。
此時,護衛們也將同知衙門的大門、二門落鎖。
府衙西側院中,牢頭指揮著郁卒將監獄鎖門加封。
前院,俞大爺拖長腔道︰「國泰民安,天下無事,關門!」
然後目光沉穩的注視著門丁們,將府門關閉,一道道上閂。
整個潮州府衙便徹底與外界隔絕。唯有大街上有板有眼的更鼓報時傳進來,將這個仲夏夜襯托得更加寂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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