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六年十月初八,夜,渭南。
潼關失守已經好幾天了,全軍一退再退,不到三千人的殘部全部駐守于此,大兵們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上,昨天剛下了一場大雨,到現在還是飄飄灑灑落個不停,因此城中地上滿是泥濘,當兵的也是不管不顧,只摟著手中的鐵槍長矛,睡的十分香甜。
城樓上除了四處角樓還有光亮,偶爾有一小隊巡邏的士兵路過之外,也是到處的鼾聲如雷。
一敗再敗,從湖廣敗到河南,再逃到潼關,現在連潼關天險都已經失守,仗打到這個地步,督師大人也是毫無辦法,幾個總兵官降的降,逃的逃,現在這渭南城中除了督師之外,就剩下監軍喬元柱,還有幕府的那些老夫子們,出關之時,浩浩蕩蕩會齊了十萬王師,到現在,就只剩下這一點余燼!
不睡能如何?今曰倒下,且不管他娘的明曰是死是活,當兵吃糧,仗打到這個份上,已經對得起督師大人,對得起朝廷給的軍餉吃食!
其實敗到這個模樣兒,若不是孫傳庭威信早入人心,陝中秦軍拿他當天神般敬仰,軍心怕是早就垮了!
當曰秦中二帥,洪制軍早投韃子,名聲盡毀,孫傳庭卻是在天牢里關了幾年,卻是把當年那種剛愎急燥,還有目無余子的傲氣磨了個干淨,重新為帥之後,老成謀國,干練果決,實在是農民軍唯一的強敵,勁敵。
可以說,這一次襄城之戰,李自成雖然有詐敵深入的部分,但開始的接觸戰,陝軍能夠奮勇向前,而屢敗闖軍,這已經是極為不易的事。
要知道,左良玉號稱擁兵五十萬,看到李自成的大旗就望風而走,別部明軍,連邀戰的膽氣都沒有,更加不必提交戰獲勝了。
而孫傳庭所統領的,不過是他在柿園練了年余的新軍罷了!
此時一敗而再敗,只剩下這三千左右的督標兵馬還在,各總兵非降即逃,孫傳庭身邊已經沒有大將可用,渭南城小,又是殘兵新駐,闖軍只在一天之外,等到城池被圍,恐怕就是大家身死之時。
死也就死了罷,關中漢子,倒還沒有背主投降逃走的習慣,雖然白廣恩和高杰都走了,不過這兩人原本就是賊娃子,關鍵時刻,靠不住也並不足奇怪!
半夜時分,渭南北門方向來了一匹快馬,蹄聲得得,清脆響亮,再加上不停的馬鈴聲響,可想而知,是有送信的折差到了。
果然,那匹快馬一路奔馳,到了北門的城門樓子下頭,在城頭燈火的亮光下,可以看到馬上騎士狠狠地勒住了急馳中的快馬,那馬唏津津一聲嘶鳴,就在城門處幾尺外猛住腳步,那人「哎喲」一聲,卻是從馬背上翻倒在了地上。
一頂烏紗帽從頭上掉了下來,馬上那個仰面躺著,似乎連叫一聲的力氣也沒有,從上頭看下去,但見臉色臘黃,一身大紅官袍,上面繡的著正是六品武官的補服。
城頭上的人當然不認得這個摔倒暈翻過去的武官,不過不打緊,從京城中經常有這樣趕路的折差,不過一般是驛卒或是持兵部火牌的差人,不象眼前這位,雖然從身後的包裹來看必是折差無疑,不過一身官服,卻是又叫人迷惑住了。
好歹不問,城頭上人還是放了一個吊筐下來,下來兩人,將那人裝在筐子里,然後一並吊了上去。
把人一吊上來,就用諸葛行軍散往嘴里倒,又把他胸口解開,用藥酒擦拭胸口。
等有人想把他背後的包裹解下時,這人卻是醒了,但見眼中寒光一閃,卻是一把將那人的手抓住,勁力之大,痛的那人失聲痛叫。
「松手,快松手,你是來送信的不是?是皇上的批折,還是部里的公文,又或是私信?」
北門不甚要緊,在這里主事的就是督標的一個參將,看見暈倒醒來的人就是這麼警惕,心里也是不禁暗贊一聲。
「哦,我已經進了城了……」這麼一說,那人果然就清醒過來,就這麼一轉眼間,叫四周的人都看的出來,來人眼神中滿是警醒,整個人看起來也是精精干干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常人。
「是,這是渭南北門,有什麼事,快著點吧。」督標參將慘笑一聲,道︰「明天,最遲後天吧,咱們就都在黃泉路上做鬼了,這位兄弟,若是送信來,把信交了就趕緊走吧。」
「不成,我得面見督師。」
「你是哪個部里的?我得和督師回。」
「我是……嗨,這個時候,難道我還能是刺客不成?就說,我是京里派來的折差吧。」
話意含糊,也很神秘,不過參將一想,倒確實也是這個理兒。現在這時候,闖軍二十萬精銳入了潼關,偏師就有七萬人北渡黃河,確實是不必派個刺客來此殘軍中行此下作之事了。
因此頷首答應下來,只道︰「叫人把你抬著一起跟來,在外頭等著!」
「要快!」
「知道……督師這會兒,大約還是沒睡的多。」
……
……
孫傳庭倒是果然沒睡,他今年五十一歲,做為一個政治家來說,還正是黃金年齡。不過,對他來說,不論是仕途還是生命,大約結束的時間就在這一兩天了。
再出潼關,再一次的兵敗,對此他其實有心理準備。草草成軍不過一年,自己的主力立不起來,靠著高杰和白廣恩等輩,順境還可以打一打,一遇逆境,非徹底慘敗不可。
但,雖然有此認識,卻也是毫無辦法。兵部尚書馮元飆私下寫信來,勸他不要用白廣恩和高杰,此輩出身賊軍,沒有信義,說叛就叛……孫傳庭也是深以為然,不過,不用這兩人,兵又何在,將又何在?
說來說去,不過多是空話罷了!
放眼朝中,雖然楊嗣昌同他不對,害他坐了幾年的牢,但論起才干,楊某人還算有一些。他的四正八隅之法,孫傳庭也是貫徹的很得力,在崇禎十一年,他和洪承疇統領秦軍在潼關大敗李自成,逼降張獻忠,自己騎馬持刀,親自奮戰,次次沖殺在前,被關中父老稱頌,便是恩師洪承疇也對他青眼相加,十分贊賞。遙想當年,那是何等得意……只是眼看就要收官之際,偏生東虜又在圍攻錦州……于是未及成功,大軍北上,他因反對調陝軍出關,極言對李自成需小心提防等語,得罪了楊嗣昌,也惹怒了皇帝,結果因為憂心國事,一夜白頭,耳朵也是聾了,結果皇帝以為他是假病,大怒之下,將他投入詔獄。
等崇禎十五年,皇帝無人可用,這才把他放了出來。
這一次出來,他便是對人言道︰「大丈夫不可再對獄吏,若戰而不勝,唯死而已!」
此時在渭南城中,他便已經徹底的灰心絕望,在城中一戶士紳之家尋得住處後,便是安心住了下來。因為孫傳庭已經決定不再逃走,因為就算逃到西安城中,闖軍亦必相隨而至,而西安無兵無將,也是一定守不住,與其逃的如喪家之犬,叫李自成等賊首嘲笑,倒不如早點死了的好。
至于逃到山西一帶,一則他知道李自成已經派了劉芳亮到山西,預備將來直插河北真定一帶,斷絕皇上南歸道路……這是很顯然的戰略,換做是他,也會如此。所以他不覺得山西安全,也不覺得,在迭遭慘敗之後,皇帝會赦免他!
皇上的切急燥,孫傳庭是已經有過體悟,上次僥幸因為恩師求情,加上是大勝功臣,所以逃了一條姓命出來,這一次,怕如果詔使來到的話,就是出詔旨立斬于軍前了。
于此如此,何妨自裁?
此時房中一燈如豆,孫傳庭把自己的親兵都趕了出去,也不要一個下人伺候,他坐在書案前,只是琢磨著詩稿。
他已經打定了主意,等城破之時,自己就在這庭院中自刎而死,雖是文人,但也要死的壯烈有男子氣。
只是,若是臨死之前,再能臨詩成稿,流傳千古,怕也就不負平生。
就在此時,北門參將趕了過來,不等通報,就直撞而入,進得房內,向著愕然的孫傳庭一躬身,稟道︰「督師大人,從城外來了一個折差,從京里來,此人持六百里加急文書,兩千六百四十里路程,四天便趕到了……他要當面遞交給大人,還請大人示下,見是不見?」
「兵部的麼?」
「此人沒說。」
「糊涂!」孫傳庭擺了擺手,道︰「叫監軍拆看吧,不論是朝旨或是部文,遵照辦理就是。」
到現在這地步,他也不指望崇禎能有什麼好的辦法了,沒兵沒餉,神仙束手。特別是前幾天,朝命下來,居然任白廣恩這個逃將為援剿總兵官,叫他帶三萬邊軍來援……這簡直就是笑話,有這種旨意,皇上怕也是病急亂投醫了。
既然如此,見之何益?
「這……」參將遲疑了一下,終又道︰「看這人模樣,不是凡俗之輩……對了,他還穿著六品武官補服,是個京營武官。」
「竟是如此?」孫傳庭眼中也露出懷疑的光彩來,停了一停,終于頷首道︰「既然如此,叫他進來問問也罷。」看著那參將轉身出去,他終又長嘆了口氣,心道︰「真是蠢,多此無謂之舉……唉,我終究還是有逃生之念,嗯,萬萬不可,恩師一生事業,就毀在怕死二字上,我可萬萬不能如此!」